上一回我们说到,哈尔科夫的第四次易手,标志着库尔斯克战役的结束,曼施坦因元帅的南方集团军群在苏军的雷霆攻势下,防线洞开,被迫向第聂伯河全线退却。然而,战争是一个整体,南线的胜利,离不开中线兄弟部队的有力支撑。早在“鲁缅采夫行动”打响之前,斯大林和朱可夫就已经将锐利的目光,投向了那个自1941年以来,就一直像一根毒刺般扎在苏联胸口的战略要地——斯摩棱斯克。
斯摩棱斯克,这座位于第聂伯河上游的古老城市,不仅仅是一个交通枢纽。它更是德军中央集团军群最重要的前进基地和后勤中心,是进攻莫斯科的“大门”和“跳板”。只要这扇门还掌握在德国人手里,莫斯科就永无宁日。现在,到了把这扇门彻底夺回来,并永远关上的时候了。
1943年7月底,克里姆林宫。
库尔斯克南北两翼的反攻计划均已顺利展开,斯大林和朱可夫的目光,共同聚焦在了地图中央那个巨大的、由德军中央集团军群占据的突出部。一个代号为“苏沃洛夫”的庞大攻势计划(斯摩棱斯克攻势为其第一阶段,后世常统称为斯摩棱斯克攻势),被正式批准。
其战略意图,清晰而务实:
牵制与消耗:对德军最强大的中央集团军群发动持续猛攻,使其无法抽调任何兵力去增援岌岌可危的南线乌克兰战场。
收复失地:夺回斯摩棱斯克、罗斯拉夫尔、叶利尼亚等一系列重要城镇,将德军战线向西推回数百公里。
奠定基础:为未来解放整个白俄罗斯的更大规模战役,创造一个稳固的出发基地。
为了执行这个计划,苏军调集了两个方面军作为主攻,一个方面军负责策应。
西方面军:由瓦西里·索科洛夫斯基大将指挥,是本次攻势的绝对主力。他麾下集结了约55万兵力,配备了近1500辆坦克和自行火炮。他们的任务,是从正面和北翼,直捣斯摩棱斯克。
加里宁方面军:由安德烈·叶廖缅科大将指挥,拥有约35万兵力。他们的任务,是在西方面军的北侧,发动协同进攻,牵制德军兵力,防止其北上增援。
中央方面军:在罗科索夫斯基的指挥下,负责在攻势的南翼提供掩护,确保整个进攻集团的侧翼安全。
总计超过百万的大军,在长达400公里的战线上,严阵以待。
而在他们对面,是德国陆军中资历最老、装备最精良的中央集团军群,由老牌将领君特·冯·克卢格元帅指挥。其主力,是沃尔特·莫德尔的第9集团军和戈特哈德·海因里希的第4集团军。
经过两年多的经营,德军在这里构筑了被称为“东方壁垒”一部分的坚固防线。多道防线、密集的雷区、永备火力点、反坦克壕……整个斯摩棱斯克地区,被德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布满了陷阱的堡垒群。克卢格和他的将军们相信,凭借这套防御体系和德军士兵的战斗素养,足以抵挡住任何规模的进攻。
一场矛与盾的终极较量,即将在这片决定莫斯科命运的土地上展开。
1943年8月7日,凌晨4点30分。
与南线的“鲁缅采夫行动”一样,斯摩棱斯克攻势,也以一场惊天动地的炮火准备拉开了帷幕。数千门苏军火炮同时开火,炮弹如犁,将德军的前沿阵地反复耕耘。
炮击过后,索科洛夫斯基的西方面军,集中主力,向斯摩棱斯克外围的德军第4集团军防线,发起了潮水般的进攻。
然而,战斗的进程,却远没有南线那么顺利。
中央集团军群毕竟是德军的精锐,其防御的韧性和战术的灵活性,远非南线那些被抽调一空的部队可比。苏军的步兵刚刚跃出战壕,就遭到了德军纵深炮火的猛烈反击和机枪火力的疯狂扫射。
德军的战术极为狡猾。他们的一线阵地,只留少数观察哨和机枪火力点,主力部队则部署在后方的第二、第三道防线上。当苏军冲过空无一人的第一道防线时,迎接他们的,是来自侧翼和后方高密度反坦克炮火的交叉射击。
苏军的t-34坦克,一辆接一辆地起火燃烧。德军的反击也来得异常迅速。往往苏军一个步兵营刚刚占领某个村庄,还没来得及巩固阵地,德军一个精干的装甲战斗群,就会在几辆突击炮的掩护下,立刻发动反击,将苏军再赶出去。
战斗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残酷的拉锯战。索科洛夫斯基的部队,在付出了巨大伤亡后,多次突击,却始终未能像南线的友军那样,形成决定性的纵深突破。他们被死死地挡在了德军的第二道防线之前。
战役的第一周,苏军的进攻,如同撞在了一堵坚硬而有弹性的墙上,除了撞得自己头破血流,收效甚微。
攻势初期的进展,让克里姆林宫和苏军总参谋部都感到有些失望。在最初的十几天里,西方面军的平均日推进速度,甚至不足3公里。这与南线日行数十公里的高歌猛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德军的顽强抵抗,迫使苏军指挥官们必须重新审视和调整战术。他们很快意识到,面对“东方壁垒”这样的成熟防御体系,单纯依靠大规模的正面冲击,是行不通的。
这里简单说一下德军的防御体系,这个号称“东方堡垒”可不是简单的几道战壕,而是一个纵深达到30至50公里的梯次防御迷宫,是德军中央集团军群总司令冯·克卢格元帅和他的防御大师们,对苏军传统战术的深刻理解和针对性部署。
第一线,是“牺牲品”和“眼睛”。这里只有少量的前哨和观察哨,以及精心伪装的雷区。他们的任务不是死守,而是在苏军发起进攻时,最大限度地暴露其主攻方向和兵力部署,然后呼叫后方炮火。
第二线,是真正的“屠宰场”。这里才是德军的主阵地,拥有坚固的掩体、密集的交叉火力网、大量的反坦克炮阵地,以及随时可以投入战斗的师级机动预备队。
第三线,则是“铁拳”。这里部署着德军的装甲预备队和战略储备部队,他们的任务,是在苏军冲破前两道防线、精疲力竭之时,发动致命的反击,将被撕开的口子重新堵上。
克卢格元帅相信,苏军那种“大纵深齐头猛推”、在几百公里战线上同时施压的战术,在这样的防御体系面前,只会让自己兵力分散,最终在反复的拉锯中耗尽力量。他已经布好了陷阱,等待着苏联人一头撞上来。
在战役的头几天,苏军完全陷入了这种“突破-被反击-后退”的恶性循环。他们沿全线平均进攻,就等于主动将自己的兵力分散,非但没能形成有效的合力,反而给了德军无数个“打地鼠”般进行局部反击的机会。西方面军在8月头三周,伤亡率急剧攀升,但战线却像被钉住了一样,推进极其有限。
血的教训,让苏军总参谋部和前线指挥官们清醒地认识到:老办法不行了。那种依靠数量和意志的“齐头猛推”战术,面对德军成熟的深纵防御体系,已经变成了一场高效率的自杀。
惨淡的战果和惊人的伤亡报告,雪片般地飞向莫斯科。苏军总参谋部立刻召开紧急会议,严厉批评了前线指挥员中普遍存在的“一次性推进”和“速胜”的急躁倾向,要求必须“以最小代价,逐步消耗敌人”。
正是在这次战略反思中,一种全新的、后来被证明行之有效的战术思想,被正式确立下来。而这个思想的背后,是苏军从斯大林格勒战役以来,用鲜血换来的宝贵经验。
斯大林格勒的“天王星行动”,就是苏军“体系化作战”的雏形。当时,苏军并没有全线平推,而是集中了绝对优势的火力和兵力,在几个极其狭窄的地段上,一举突破了罗马尼亚军队守卫的薄弱防线,从而完成了对德军第6集团军的世纪大包围。
现在,斯摩棱斯克前线的将领们,要将这种经验,进行系统化和普及化。
据战后一些将领的回忆,作为最高统帅部代表的朱可夫元帅,在听取西方面军司令索科洛夫斯基的汇报时,用一个极为生动的比喻,点明了新的战术核心。他指着地图说:
“不要试图一口吃掉整座城墙,那会崩掉你们的牙齿。要先咬下一块,用你们全部的力量,把这一块嚼烂了,咽下去,然后再去咬下一块。”
这句“咬一口,嚼烂了再咽下去”,后来被许多苏军指挥官写进了自己的战术笔记,并迅速成为苏军在1943至1944年所有攻势的核心指导思想。
它的核心,就是“分段突破”和“逐次消耗”。苏军不再追求华丽的大纵深突破,而是像一个耐心的石匠,用凿子和锤子,一次又一次地敲击德军防线的同一个点,直到它出现裂痕,然后彻底崩塌。
与此相配套的,是夜战战术的全面普及。夜战,同样是在斯大林格勒的巷战和冬季攻势中被证明极为有效的战术。它能最大限度地规避德军白天的空中优势,并使其精心组织的火力网效率大打折扣。
而1943年的夜战,也早已不是“摸黑混战”。苏联的军工体系,在此时也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大量的侦察兵开始配备带夜用瞄具的步枪,炮兵也装备了更先进的照明弹和信号弹,用于在夜间指示目标。甚至在一小部分t-34坦克上,还安装了红外夜视设备的简化试验版——主要是大功率的红外探照灯配合简单的观测器。
所以,斯摩棱斯克前线的战术转变,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苏军在经历了两年血战后,从战略思维、实战经验到工业技术的一次全面升级。
从8月下旬开始,斯摩棱斯克前线的画风,完全变了。
苏军不再发动大规模的白昼进攻。白天,整个战线相对沉寂,只有双方的炮兵在进行零星的对射。但一到夜晚,苏军的阵地就“活”了过来。
无数个精干的侦察小组和突击工兵,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地渗透到德军阵地前沿,剪断铁丝网、排除地雷、摸掉德军的观察哨。紧接着,在一个经过精心选择的、宽度不过一两公里的狭窄地段上,苏军会集中数百门火炮,进行短暂而猛烈的急袭。
炮击过后,一个加强营或一个团的兵力,会在坦克的支援下,发动突袭。他们的目标,不是向前推进多少公里,而仅仅是攻占德军防御体系中的某一个村庄,或某一个高地。一旦得手,他们不顾一切地挖掘工事,布置反坦克炮,准备迎接德军必然到来的反击。
天亮之后,德军的反击如期而至。但此时,苏军已经在这里构筑了稳固的阵地,并调集了强大的炮火进行支援。德军的反击部队,不得不在自己曾经的阵地上,与以逸待劳的苏军,进行一场血腥的消耗战。
日复一日,周复一周。苏军就用这种“咬一口”的战术,不断地蚕食、消耗着德军的有生力量。德军中央集团军群的补给本就困难,在这样无休止的、高强度的消耗战中,他们的兵力和装备,像冰块一样,在慢慢地融化。
到9月中旬,克卢格元帅惊恐地发现,他的防线,已经被苏军“啃”得千疮百孔。尤其是在北翼,加里宁方面军的牵制性进攻,迫使他不得不将最后的预备队派去增援。而这个调动,终于让斯摩棱斯克正面的防线,出现了无法弥补的巨大裂痕。
在苏军以惊人的毅力和不计成本的伤亡,一点点地“磨”着德军防线的同时,德军中央集团军群的内部,也开始出现了危机。
克卢格元帅最头疼的问题,是补给。由于南线战场的崩溃,大量的物资和兵员都被优先送往乌克兰,中央集团军群的补给被一再削减。前线的炮弹需要限量供应,损坏的坦克得不到及时的补充,士兵们甚至开始面临口粮短缺的困境。德国空军的支援也日益减弱,他们已经无法再像过去那样,为地面部队提供可靠的空中掩护。
到9月初,战局的天平,终于开始向苏军倾斜。在北翼,叶廖缅科的加里宁方面军牵制性进攻取得了成功,迫使克卢格不得不从中央地段,抽调本就捉襟见肘的预备队,去堵北方的窟窿。
这个调动,虽然暂时稳住了北线,却让中央的防线,出现了致命的松动。索科洛夫斯基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9月15日,在经过了近一个月的“碾磨”之后,苏军在斯摩棱斯克至罗斯拉夫尔一线,集结了前所未有的炮兵力量。
一声令下,万炮齐鸣。这一次,苏军的炮火不再是漫无目的地覆盖,而是根据侦察兵和游击队提供的情报,对德军的指挥所、炮兵阵地和后勤仓库,进行了毁灭性的精确打击。
德军第9集团军的指挥体系,在炮击中陷入了一片混乱。许多前线部队,在长达数小时的时间里,都无法与自己的上级取得任何联系。
炮击过后,苏军的步兵和坦克,发起了总攻。
失去了统一指挥的德军部队,再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一些部队在苏军的猛攻下,被迫擅自弃守阵地,向后方溃退,而这种局部的溃退,很快就像瘟疫一样,蔓延到了整个战线。
苏军的步坦协同战术,在此时发挥了巨大的威力。t-34坦克负责在前方吸引和压制德军的火力点,步兵则紧随其后,利用坦克的掩护,逐个清理德军的散兵坑和机枪阵地。
斯摩棱斯克外围那些曾经让苏军流尽了血的村庄和城镇,此刻,一个接一个地被苏军攻克。德军的“东方壁垒”,终于出现了大面积的崩塌。
9月25日,在突破了外围防线后,索科洛夫斯基的部队,终于杀入了斯摩棱斯克城区。克卢格元帅知道,这座城市已经守不住了。为了避免部队被全歼,他下令部队开始向西,朝着白俄罗斯边境的奥尔沙防线,进行总撤退。
然而,在撤退之前,德军执行了一项极其残酷的命令——“焦土政策”。
在撤离的最后几天里,德军的工兵部队,系统性地对斯摩棱斯克进行了彻底的破坏。他们炸毁了城里所有的工厂、桥梁、铁路和发电站;烧毁了所有的粮仓和农场;甚至向水井里投毒。城市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建筑,都在爆炸和火焰中,变成了一片瓦砾。他们要留给苏联人的,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片毫无价值的、无法利用的废墟。
10月2日,当苏军最终完全控制斯摩棱斯克时,他们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胜利的喜悦,被眼前满目疮痍的景象,冲淡了许多。但无论如何,胜利就是胜利。斯摩棱斯克的解放,意味着德军中央集团军群,被整体向西击退了近250公里,退回到了白俄罗斯的边境。
那个曾经在1941年夏天,见证了德军闪电战辉煌、并作为其进攻莫斯科最重要跳板的城市,如今,又见证了他们的败退。
斯摩棱斯克攻势,在苏德战争史上,或许不如库尔斯克或斯大林格勒那样充满了戏剧性的传奇色彩。它没有惊心动魄的坦克对决,也没有气势恢宏的大包围。它更像是一场艰苦、沉闷、充满了鲜血和汗水的“攻城战”。
但它的战略意义,却丝毫不亚于任何一场伟大的胜利。
据战后统计,在这场持续了近两个月的攻势中,苏军虽然付出了伤亡约25万人的惨重代价,损失坦克上千辆,但也成功地歼灭和重创了德军约16万至18万人,使其彻底丧失了反击能力。
最重要的是,苏军收复了西俄罗斯这片至关重要的战略要地,为未来解放白俄罗斯的“巴格拉季昂”行动,奠定了一个完美的出发基地。德军再也没有了威胁莫斯科的跳板,首都莫斯科的安全,从此得到了根本性的保障。
中央集团军群,这个曾经让苏联人闻之色变的强大军事集团,在失去了斯摩棱斯克这个立足阵地后,只能转入全面的、被动的战略防御。
镜头,落在那些正朝着白俄罗斯方向退却的德军部队残影上。士兵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迷茫。他们的身后,是斯摩棱斯克的废墟;他们的前方,是茫茫的沼泽和森林。
斯摩棱斯克战役的结束,标志着整个东线战场,都已进入了不可逆转的全面退潮。在南线,第聂伯河沿岸的德军防线,正在苏军的猛攻下,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崩溃。德军的南北两翼,已经难以再为中央提供任何支撑。
整个东线,如同一座巨大的堤坝,在中央和南方都出现了巨大的决口之后,崩溃,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