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七。
淮安城里流民渐多,准确的说,他们也不算流民,只是进城卖货的附近庄户人家。
因心疼出城还得多付一文钱的人头税,便硬撑着在街巷里靠着墙眯一晚,第二天再接着把没卖完的东西处理掉。
五文钱的占位税交不起,便拎着筐抬着盆,走街串巷叫卖。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自古有之,在连续发生了好几起当街暴起行凶伤人的案子后,那些兵甲们也有些怂了。
哪怕伤人的凶徒很快被抓获,死伤的兵甲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收上去的钱没他们一分,年关之下,有钱有势的官老爷们都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吃香喝辣,让他们苦哈哈地从更苦哈哈的老百姓牙缝里抠钱。
他们自己私下里都得骂自己一句缺了大德了,因此对于新出现的游摊,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众人见此法可行,纷纷效仿,大街上空无一摊,街巷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也成了淮安新景。
小偷小摸、溜门撬锁的也渐渐多了起来,里正保甲这点人手早就不够用了,董佑被迫从家里回来县衙,连带着三班衙役被叫回来两班,加强巡逻。
薛丛理已经不允许李闻溪和薛衔随便出门了,采买之事已经告一段落,他们只用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
堂屋里,一只小小的砂锅里正坐在红泥小火炉上,里面传出阵阵香气,他们将门窗紧闭,尽量不让味道散出去。
幸好左邻空着,右舍是个独居老太太,没能力找他们的茬,不然在一片惨淡的炊烟里,他们还真不敢天天拉仇恨。
内里的羊肉炖得软烂以后,摆在周边已经清洗干净的菜肉就派上了用场。
三人每人捧着一只碗,里面调好了喷香的芝麻酱,简简单单又好吃又方便的火锅雏形就出来了。
李闻溪眯着眼享受着美食,放了那么多茱萸,辣味依然很淡,花椒因战事四起,商路不通,在此时可是个稀罕物,少了这两个最重要的佐料,一锅火锅就变得逊色不少。
好在食材新鲜,弥补了些许遗憾,她小口小口地吃着,不时望望窗外。
薛丛理去了一趟杜府想找方士祺,叫他回家过年,却连人影都没见到。
据说是杜府除了这处宅子,其余产业被官府查抄,大小姐小小年纪还得到场签字画押,严庆带着她还有一群护院一同去了,不知道几时能回来。
薛丛理回来之后感慨万千,他是亲眼见过国破家亡的人,推己及人,感同身受,不免有些唏嘘。
明明不久前还门庭若市的地方,今天再去,连下人都被遣散了大半,变得冷冷清清,原本厚着脸皮贴上来的所谓远房亲戚,第一时间作鸟兽散,杜府成为众人避之唯恐不及之所。
也不知方士祺现在安不安全,过年还回不回家。
火锅吃到一半,李闻溪正闹着要吃杯酒的时候,大门又被敲响,与兵甲的砸门不同,对方似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只敲了三下就停手了。
要不是屋内三人正好没说话,可能都听不见。
会不会是方士祺回来了?
薛丛理心底一喜,那老匹夫是个好面子的,能回来就说明自己服软了,忙欢欢喜喜去开门。
结果门开了,外面站着的,却是缩手缩脚的姜少问。
“过年好啊,姜兄。”
“薛兄,在下不请自来,还请勿怪。”他神情间很是尴尬,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
薛丛理没有问他来干什么,直接将人请进了屋内:“可吃了午饭了?我们几个懒得做饭了,烫些肉片吃吃,姜兄要不要来一碗?”
姜少问刚张嘴想推辞不用,肚子很拆台地叫了一声。肉香直往鼻子里钻,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左右都是厚着脸皮了,不介意再厚一点。
他勉强笑了笑,接过薛丛理递来的空碗,夹了些菜,猛吃几口,真香啊!
姜少问家境不错,何至于一口吃的让他如此失态?这烫肉的吃法也不是他们独创,早几百年就有了,味道谈不上惊艳。
“出了什么事了?”薛丛理问道:“姜兄有事还请直说,你我同僚一场,无需客套。”
姜少问这个人,有些小私心,但总体不是坏人,该提点之处也不藏私。
要不是因着他的缘故,自己在县衙站稳脚还且得费些力气,真自己力所能及,薛丛理不介意帮他一把。
姜少问一张胖脸涨得通红,嗫嚅半晌,终于还是咬牙说了:“不知薛兄家里吃食可宽裕?在下想借些度过年关。”
这话一出,薛丛理可是真愣住了。
姜少问家境不错,真的不错,已经高出略有盈余的标准了,怎的大年关下的,还找同僚借粮来了?
李闻溪放下碗筷:“姜叔,你仔细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最艰难的开口一关闯过,姜少问说话就流畅许多了:“唉!说出来不怕薛兄和贤侄笑话,家里备着的年货,叫偷儿偷走了,连带着十几两碎银子。家里真的是没米下锅,也无钱买粮了。”
就在放大假的第一天,姜少问的舅家来信,孙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后天洗三。
这种喜事,他们肯定是要到场的。
姜少问母亲年事已高,天寒地冻的,便不去了,由姜少问带着妻儿同去。
没承想去时好好的,回来便见母亲被五花大绑,家里翻得乱七八糟,竟是早早被贼偷儿惦记上,趁他家只剩下个老人家,闯了空门。
好在老母亲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没有受伤,家里大额的银票也藏得严实,没被翻走。
可过年的物什都没了,这个年要怎么过?
已是大年二十七了,街上的店铺早早就关了,剩下的那些游摊他又不敢拿着银票直接买。对方认不认事小,再被惦记上抢一回可真吃不消。
姜少问只得厚着脸皮,先来借些应急。
薛丛理拿了些肉菜米给他,与现代不同,这个时代的新年是个很重大的节日,讲究点的商铺都早早关了,不到正月初十以后不会开市。
这个时间,还真是有钱都不一定有地方去买。
姜少问拿了东西,千恩万谢地走了。
“咱们以后也得紧守门户啊。”薛丛理盯着旧门窗,有些后悔,为何自己怕动静太大引人注意,没在挖地窖的同时将门窗也一并改了。
世道乱起来,总会有人铤而走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