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当地窖里的求饶声逐渐微弱到无声后,薛丛理赶紧打开了门。
虽说按照此时的律法,进了家宅的贼子,打死勿论,但谁也不想莫名其妙地手上沾染上人命,尤其是当对方并没有给你造成伤害的情况下。
这几个人可不能死在家里,大年下的,太不吉利了!而且这间房子里再出命案,他们可就真住不下去了。
巡夜的衙役被薛丛理喊来自家时,他们都有些惊讶,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毫发无伤地抓住三个壮汉,到底是壮汉太菜,还是他们运气太好。
来的这一班正是王铁柱带队的,薛丛理热情地打了招呼,将他拉到一旁小声嘀咕了:“铁柱兄弟,咱家发生的事,叮嘱弟兄们嘴严一些,别出去乱说话,也别让这几个人乱说话,行不?”
王铁柱拍着胸脯跟他保证一定做到,他没下到地窖里抬人,却也借着烛火看清了里面满满登登堆着的东西。
啧,想想几个月前,薛丛理还住贫民窟呢,这一转眼的功夫,人家鸟枪换炮,财大气粗了,果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再看自己家,过年割了十斤肉,听着挺多,可他们一家子老老小小加起来,有七八口呢,这些肉得分着吃到正月十五,可真算不得多。
谁让现下什么都贵,他还得咬咬牙才买得起肉。
“我给众位兄弟准备了些东西,实在是麻烦大家伙了,一点心思,大家别嫌弃。铁柱兄弟,你那份我单独放的,别拿错了。”薛丛理拍拍他的后背,没容对方拒绝,转身就跟李闻溪一起,拎东西出来了。
因是临时准备的十几份礼,包装得十分简陋,但也能看出来是用了心的,两斤粳米,一斤猪肉,都是现下用得上的好东西。
众人欢欢喜喜地拎着礼品,押着犯人走了,临走时,王铁柱又特意返回来,神神秘秘地说:“兄弟我给你们提个醒,这个年过不消停了,尤其是闻溪贤侄,可能马上就会被叫回去。”
“出什么事了?我这外甥可是个书吏啊,又不会拿刀。”薛丛理脸微微有些白,担心地追问。
“从昨天到现在,县里接了好几起报案了,吉庆班你知道吗?淮安最有名的戏班子,一夜之间,死了五个名伶,还都是被人砍断了头的,连县太爷都惊动了,林县尉又不在。”
“几个伶人,犯得着兴师动众吗?”薛丛理有些不理解。戏子乃是下九流,尤其是乱世之中,比奴仆的地位都不如,死便死了,破草度一卷扔了了事,哪还能在大年节下劳动县令大人?
“嗨,几个伶人是不算什么,但架不住有宠着他们的官老爷,董大人有位知交好友,是将作监的监正贺振哲贺大人。他平生没别的爱好,就好听戏,死的其中一个,是他一手捧红的。”
“所以......”王铁柱意味深长地一笑,眼神有些暧昧,又马上正色道:“所以这案子董大人肯定是要查的,而且要快,既然林县尉不在,那闻溪贤侄名声在外,连王爷都知道了,自然也躲不了清闲。”
人怕出名猪怕壮,古人诚不欺我。李闻溪抽抽嘴角,送走了王铁柱。
三人盯着一锅开水,索性一人打一桶,回屋洗澡去了。为了还未发生的事发什么愁,县里真来人叫了再说。
这一夜他们洗洗涮涮折腾到很晚,第二天自然没有人愿意早起。
刮了一夜的风,到晨钟响起时又下起了雨,又阴又冷得难受,谁也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
敲门声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时,李闻溪已经连骂娘的欲望都没有了,她认命地穿衣起床,跑去开门。
果然,王铁柱又来了,这一次,是带着董大人的命令来的。
“快多穿点吧,今天可真是冷啊!大人叫你去验尸,你这样子出城,手指头都得冻掉了。”
半个时辰后,李闻溪收拾妥当,跟着王铁柱一起往城外走去。
临近年关,车马行都关门歇市了,县衙里仅有的几匹马成了紧俏货,轮不到小小书吏借用,他们得靠两条腿走着去义庄。
“城外最近可不太平。”王铁柱摸摸腰上的佩刀:“一会儿出了城,你必要时刻紧跟着我的步伐,莫要随意停留,也千万别滥好心!”
临出门时,薛丛理爬起来给他们热了馒头,还夹了几片肉,盯着他们吃完,又多装了几个让他们带着当午饭。
义庄那么远,走着去中午肯定回不来。
王铁柱将吃食里三层外三层裹了,塞进怀里,他长得壮实,胸前鼓出来点也不显眼。
好几天没出门,再走在大街上,李闻溪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怎的到处都是流民了?哪怕是淮安大街,街角都躺着几个人,阴冷之气如附骨之蛆,她内里穿着貂绒,走了这么久,都觉得冷,这些浇着细雨吹着寒风的人,还能一动不动躺着?
他们真的还活着吗?
她提心吊胆地凑近一个,能看见胸前有些起伏,这才放心地退后几步。
王铁柱已经走出不远距离了,她赶紧小跑几步跟上,选择无视街道两旁的流浪汉。
城门卒哈着气跺着脚,抱怨这该死的连阴雨天,不住地看向旁边的沙漏,希望当值的时间赶紧过去,让他们能进屋烤烤火缓缓神。
身着县衙的役服,为他们省了很多事,在一众排队的百姓羡慕的眼神中,他们直接走出了城。
城门外的景象,竟比城内还要凄惨。
城内躺着的人好歹衣着完整,条件好些的铺着油纸防潮。
城外的则更像难民,他们一个个神情麻木,衣衫褴褛,多数人躺着连眼睛都不转一下,尤其老人和孩子,李闻溪可以肯定,她刚才看到的一个老人,肯定是已经死了。
他露在外面的手脚有大片大片的青紫,这些可不是伤,而是尸斑。
离城门有两三百米的位置,支着几顶破破烂烂的篷布,生着火,聚集在它周围的难民是最多的。
概因内里摆在火上的几个大锅,熬着比水稠不了多少的粥,几个身着王府下仆衣服的青年忙忙碌碌,不时驱赶围上前想讨口饭的难民。
李闻溪的心情不由有些沉重。
上一世,也是如此,难民们聚集在城门口,每日靠着两碗清可照人的稀粥度日,饿死者不知凡几。
重活一世,惨剧又在面前上演,她还是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