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声濡湿的奶音,不是在叫九艉吗?
紫树,又或是在座的人鱼们,心里都酸酸的。
突然被父神眷顾的九艉,来历不明的残疾人类,竟然就拥有了一支只听令于他一人的亲卫队!
紫树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那个小小的气泡。里面的鱼苗依旧在迟钝地摆着半透明的尾巴,对外界的一切喧嚣与寂静都毫无反应,正张着小嘴,无意识地啃咬着自己还没长结实的爪尖尖。
紫树叹了口气,她多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像辞穆手上的鱼苗一样那样,用一声软糯的呼唤来回应她的爱意。可惜,它的世界里,除了饥饿的本能,便再无其他。
辞穆仍被九艉圈在怀里,那坚实的胳膊隔绝了大部分审视的目光,但他还是从那高大身躯的缝隙间,小心向外探看。他逐一扫过那些曾经向他投来利刃般目光的脸庞。
出乎意料,那足以将他凌迟的痛恨与排斥,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混乱的情绪。有震惊,有茫然,有难以置信,更有像紫树那样,混杂着浓烈羡慕与酸楚的眼神。他们不再将他视作带来厄运的异类。此刻,他们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法理解的谜团,一个他们亲眼见证却又无法解释的奇迹。
辞穆忽然明白了,今日的结束是早有铺垫。
绯络当日说要把他冷酷的囚禁,原来是一种滴水不漏的保护。将他与人鱼的嗜血和愤怒隔绝开来,任由时间去消磨最初的冲击。
而那些人鱼,在领回了各自提前破卵的鱼苗后,便被另一件事彻底占据了心神。辞穆的视线落在那些亲鱼憔悴的脸上,他们眼下淡淡的青影,尾鳍黯淡的光泽,无一不在诉说着日夜颠倒的辛劳。
是的,是为人父母的疲惫。
鱼医那句“鱼苗一切康健”的断言,是平息怒火的第一剂良药,将“灾厄”的源头从他身上剥离。
紧接着,这些初为亲鱼的同族们,便一头扎进了照顾脆弱新生的无底洞里。喂食、清洁、日夜守护,生怕出现一丝一毫的差池。当他们自己的孩子终于能吞下第一口碾碎的肉泥时,那份为人父母的欣慰与喜悦,早已冲淡了对外人的怨怼。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人鱼也是。当所有的心力都被自己的孩子榨干,又看着孩子健康,也生不出什么怨怼的心了。
而就在他们心力交瘁、怨气消磨殆尽之时,九艉带着满载的鳞虾回来了。那不仅是食物,更是一位强大雄性对族群的承诺和宣告。
广场是一种全新的、混杂着敬畏与艳羡的低语。
王座上的绯丽,面容一如既往的威严,她静静地注视着游到座下的两人。
辞穆从九艉高大的身躯后探出半个头,迎上绯丽那深邃如海的目光。他无法明言,只能将自己从被囚禁到被接纳的全部感激,尽数倾注于这一个眼神中。绯丽似乎看懂了他眼底的千言万语,缓缓地、带着一丝赞许地朝他颔首,那是一个无声的肯定,也是一种庇护的延续。
辞穆的视线瞥到了王座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鱼渊。他只是垂着头,当他偶尔抬眼看来时,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愧疚与无措,可怜巴巴地看着辞穆。
九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汇。他几乎没有半分迟疑,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慢条斯理的姿态,微微偏过头。这个动作让他那束高高扎起的酒红色长发在水中如丝绸般散开,也让发辫上系着的一件小巧饰物,清晰地暴露在鱼渊的视线里——那是一枚银光闪闪的小鱼尾,旁边还伴着一颗色泽温润的粉色珍珠。
鱼渊瞪了九艉一眼,像是被噎住了一般,愤愤地地将头扭向了一边。
绯丽的目光从九艉与辞穆身上移开,落向广场的上空。她并未言语,只是缓缓抬起手臂,蹼爪尖长在幽暗的深海中仿佛自带微光。
随着她爪尖的抬升,一股无形而磅礴的力量也随之而起。头顶原本沉寂的海水开始剧烈搅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水流被无形之力撕扯、排开,一道璀璨的光柱自海面之上穿透而下,将整个王座广场照得亮如白昼。
在这光柱的中心,海水被硬生生挤压向四周,形成了一圈透明的水墙,圈出一片广阔的空地。
紧接着,新的水流自水墙底部缓缓注入,最终形成了一片齐胸深的浅水狩猎场。几名高大的人鱼护卫拖着一个由海草编织的巨网游了过来,随着网口的解开,成千上万只巴掌大小的鳞虾倾泻而出。它们甲壳尚软微微橙黄,肚上有一条红线,惊慌失措地在浅水中四处乱窜,瞬间将那片清澈的水域搅得一片浑浊。
周围人鱼们的窃窃私语并未影响到九艉分毫。
他低下头,高挺的鼻梁贴上辞穆的脸颊,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里满是柔情与鼓励。他的下巴辞穆发顶上蹭了蹭,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最易碎的珍宝。接着,他抬起那只一直护在身前的手。巨大的水泡在他掌心稳定地悬浮着,里面的小鱼苗们此刻正焦躁地来回游动,似乎已经嗅到了猎物的气息。九艉的蹼爪尖锐修长,他只用指尖轻轻一划,“啵”的一声轻响,水泡应声而碎,化作无数细小的气泡升腾而上。
辞穆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广场上,其他初为父母的人鱼们都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有的正低声用安抚着自己泡泡里受惊的孩子,有的则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一个远离虾群中心的、相对安全的位置,才敢将自己的鱼苗放入水中。那些刚接触到陌生水域的小鱼苗,大多惊慌地躲在某些珊瑚后面,怯生生地不敢上前挑战虾群。
然而,就在这片犹豫与观望之中,一道小小的黑影已经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