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听竹轩再次被宁静包裹。屋檐下早早挂起了一盏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洒下一圈温暖而朦胧的光晕,将小院的轮廓温柔勾勒。
晚饭是在一种略显不同的氛围中进行的。顾言换上了那身雨过天青色的新衣,坐在灯下,平日里那份生人勿近的冷硬似乎被柔和的布料与灯光悄然中和了几分。他依旧沉默,但沈星晚敏感地察觉到,他偶尔投向她的目光,似乎少了一些惯常的审视与疏离,多了一丝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念初显然对“焕然一新”的爸爸充满了新奇,吃饭时总忍不住偷偷看他,然后凑到沈星晚耳边,用自以为很小的气声说:“姐姐,爸爸真好看。”童言稚语,让沈星晚颊边飞红,也让顾言执筷的手指微微收紧,终是无奈地、极轻地叹了口气,夹了块肉放到念初碗里,低声道:“吃饭。”
墨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是笑眯眯地捋着胡须,并不多言,眼神却愈发温和。
饭后,沈星晚收拾完厨房,见墨尘坐在院中凉亭的石凳上,就着灯笼的光芒,慢悠悠地品着一杯清茶。夜风带着竹叶的清香和秋夜的微凉,拂面而过,甚是惬意。
“星晚丫头,忙完了?来,坐下陪老朽喝杯茶。”墨尘朝她招招手。
沈星晚应声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墨尘递给她一个素净的陶杯,为她斟上七分满的茶水。茶汤清亮,香气袅袅。
“白日里为你墨爷爷量体,辛苦你了。”墨尘笑道,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长辈的慈爱,“那匹深灰葛布,甚合我意,让你费心了。”
“老先生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沈星晚连忙摆手,“能为您做点什么,我心里才踏实。”
墨尘点点头,啜了一口茶,目光望向屋檐下。顾言正站在那里,并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沉沉的夜色,新衣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沉静,将他挺拔的背影衬得如同夜色中一棵沉默的青松。
“顾言这孩子,”墨尘忽然开口,声音不高,恰好能让沈星晚听清,“心思重,背负得多。像一张拉得太满的弓,时刻紧绷着。”他顿了顿,看向沈星晚,“这些年,想必不易。”
沈星晚心中一紧,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微微发白。她不知道顾言的过去具体为何,但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痕、午夜梦回时骤然惊醒的警惕、以及那双总是盛满了风霜与故事的眼眸,无一不在诉说着他曾经经历的磨难。她低声道:“他……确实很辛苦。”
“不过,”墨尘话锋一转,语气轻松了些,“到了这听竹轩,换了这身新衣,倒是多了几分鲜活气。看来,你这丫头,功不可没。”
沈星晚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幸好有夜色遮掩。她呐呐道:“老先生快别取笑我了,我……我什么都没做。”
“有些事,无需刻意去做。”墨尘意味深长地说,“润物细无声,便是最好的安排。”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布料还够吗?若有余裕,不妨也给念初那小家伙裁一身,他身上的衣服,也确实短了。”
“够的,够的。”沈星晚连忙应道,“我明日就给念初做。”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镇上的风土人情,一杯茶饮尽,墨尘便起身回房歇息了,将这片宁静的夜色留给了年轻人。
凉亭里只剩下沈星晚一人。她却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屋檐下那个沉默的背影。墨尘的话在她心中回荡——“润物细无声”。她真的……能影响到他吗?她不敢深想,只觉得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丝丝缕缕的涟漪。
这时,顾言转过身,朝凉亭走了过来。他步履沉稳,新做的衣衫下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在石桌的另一侧坐下,与沈星晚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夜空中,星子疏朗,偶有流萤提着小小的灯笼,在竹影间穿梭,划出一道道短暂而明亮的光轨。
“念初睡了?”最终还是沈星晚先开了口,打破了这份过于静谧的沉默。
“嗯。”顾言应道,目光落在石桌粗糙的纹路上,“睡了。”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却不像以往那般带着隔阂与冰冷,反而有种奇异的、流动的平和。
沈星晚鼓起勇气,轻声问:“这衣衫……穿着可还舒适?若是有哪里不妥,我……”
“很好。”顾言打断她,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很舒适。”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两个字,“……多谢。”
这已经是他今日第二次道谢。沈星晚心中微暖,摇了摇头:“不用谢,我……我很高兴。”她是真的高兴,高兴他能接受,高兴这衣衫能让他看起来轻松些许。
她看着他被灯笼光晕柔和了的侧脸轮廓,看着他微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的淡淡阴影,心中那份潜藏已久的情愫,如同被春风催发的藤蔓,悄然滋长,几乎要破土而出。她想起白日里他穿着新衣时,那份令人心动的清俊模样,想起墨尘意有所指的话语,想起这一路走来,他沉默却坚实的守护……
“顾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却又异常坚定,“我……”
就在她几乎要将心中翻涌的情感宣之于口时,顾言却忽然抬起了头,目光越过她,看向了竹林小径的方向,眼神瞬间恢复了惯有的锐利与警惕。
沈星晚未出口的话戛然而止,心猛地一沉,也随之望了过去。
只见小径尽头,竹影晃动,一个穿着深色短打、作寻常镇民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有些迟疑地朝着听竹轩走来,手里似乎还提着什么东西。他步履有些踉跄,脸上带着焦急之色,不像是怀有恶意,倒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顾言周身那片刻的松弛瞬间消失无踪,他站起身,将沈星晚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身后,虽未摆出攻击姿态,但那挺直的身影已然重新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那镇民走到竹篱门外,借着灯笼的光看清了院中的顾言和沈星晚,尤其是目光在顾言身上崭新的长衫停留了一瞬,脸上露出一丝敬畏和犹豫,停在门外不敢进来,只是拱手作揖,语气急切地开口道:“请、请问,墨老先生歇下了吗?小人是镇西头的李老四,家中老娘急病,镇上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实在没法子了,想来求墨老先生救命!”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原来是为求医而来。沈星晚松了口气,看向顾言。顾言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但眼神中的审视并未完全褪去。他并未立刻回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墨尘房间的方向。
几乎是在同时,墨尘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先生披着一件外袍走了出来,神色平静,仿佛早已料到。
“莫急,进来说话。”墨尘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走到院中,看了顾言和沈星晚一眼,示意无妨,然后对那名叫李老四的镇民道,“你娘是何症状?细细说来。”
危机解除,但方才那欲语还休的氛围,却已被彻底打断。沈星晚看着顾言重新变得冷硬而专注的侧影,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失落,却也将那未尽的言语,悄悄藏回了心底最深处。
夜色中的听竹轩,因为这不速之客的求助,似乎与这烟火人间,又更近了一步。而那盏屋檐下的灯笼,依旧温暖地亮着,见证着悲欢离合,也守护着这一方小小的安宁。灯火可亲,人心渐暖,前路虽未知,但此刻的相守与互助,本身就已是一种难得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