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深处,阴冷潮湿,唯有一扇高窗透下几缕惨淡月光。沈雁秋蜷缩在角落的草席上,素白的囚衣沾着污渍,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青丝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她大半张毫无血色的脸。昏暗的光线下,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支磨秃了毛的笔,面前摊开一张粗糙的草纸,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泪痕早已干涸,在脸颊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在透过冰冷的石壁,看向那个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的地方——那是何济和他心爱的佳丽们暂居的驿站别院。
“何济…” 两个字刚落下,笔尖就狠狠一抖,在纸上洇开一团浓黑的墨迹,如同她此刻污浊的心境。她猛地闭上眼睛,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白日里何济那洞悉一切又带着悲悯的目光,柳如烟温柔的劝慰,慕容月毫不掩饰的鄙夷,还有楚晚晴那冰冷刺骨、如同看死人般的眼神…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束缚,勒得她喘不过气。
恨吗?恨那个利用她家仇、将她推入深渊的敌国组织?恨那个最终让她暴露、让她在何济面前尊严尽失的“任务”?还是…恨那个在黑暗泥沼中挣扎太久,最终迷失了本心、连自己都唾弃的自己?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束缚,重重砸在草纸上,晕开了刚刚写下的“何济”二字。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颤抖着,一笔一划,在泪痕上艰难续写:
“展信如晤。”
“此身陷囹圄,方知何为万劫不复。‘背叛’二字,重逾千钧,压得我魂魄欲碎,日夜煎熬。那日偏厅执匕,非为求生,实是求死。求一死解脱,求一死赎罪,更求…以此污秽之躯,彻底斩断牵连于你之孽缘。我知你已明悟‘心字为道’,大道在前,我之存在,只会是你桃源归处的一片污浊阴影。何济…对不起…这三个字,太轻太轻,轻得承载不起我万分之一的悔恨与绝望。我宁愿你恨我入骨,提刀来斩,也好过…好过你眼中那令我无地自容的悲悯与…一丝残留的…不忍。”
笔锋停顿,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她的喉咙,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她喘息着,眼前浮现的是何济被众美环绕时那意气风发的笑容,是柳如烟素手调羹的温婉,是慕容月娇嗔斗嘴的鲜活,是唐蜜儿天真烂漫的依恋…那是她曾经也短暂拥有过、却亲手打碎的温暖与光明。
“桃源…多美的一个词啊。”她苦涩地牵动嘴角,泪水再次无声滑落,“我曾妄想,琴棋书画,红袖添香,能在那世外之地,伴你身侧,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你悬壶济世,测字解忧,看你与她们…嬉笑怒骂,打情骂俏…那也是我此生不敢奢求的安稳。可惜,我终是不配。我的根早已烂在仇恨与欺骗的泥潭里,如何还能沾染桃源的洁净?”
“何济,我沈雁秋,此生负你太多。家仇驱使,身不由己?呵…皆是借口。是我自己…选择了那条通往深渊的不归路。我贪恋你给的温暖,却又惧怕那温暖会融化我背负的坚冰,让我忘了刻骨的仇恨…多么可笑又可悲的懦弱!”
“此身已污,此心已碎。唯余一点卑微祈愿:望你平安喜乐,携诸美逍遥桃源,悬壶济世,测字渡人,成就那‘半字先生’的江湖传奇。莫再为我这等…污浊之人…费半点心神。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我愿化作你医馆后院的一株小草,只求能远远嗅到一丝你身上的药香…便足矣…”
“沈雁秋绝笔。”
“泣血顿首。”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颓然瘫倒在地,冰冷的石砖透过薄薄的囚衣渗入骨髓。她颤抖着,从贴身的里衣撕下一小片干净的布帛,又狠狠咬破自己的食指。鲜血涌出,她咬着牙,用指尖的鲜血,在那片布帛上,艰难地写下两个小小的字:
“保重”。
然后将这片染血的布帛,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信纸之中。做完这一切,她蜷缩在角落里,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孤魂,只剩下无声的泪水和彻骨的寒意。
---
驿站别院,灯火通明,暖意融融,与冰冷的天牢判若两个世界。
最大的那间上房被临时改造成了热闹的“议事厅”,实则更像是何济的“温柔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女儿家的体香,还有刚出炉点心的甜香。
何济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姿态慵懒,桃花眼含笑,正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帝王”待遇。
左边,柳如烟一身素雅衣裙,正用纤纤玉指拈着一块精致的桂花糕,小心翼翼地送到他嘴边。“济儿,尝尝这个,刚蒸好的,还热乎呢。”她眼波流转,带着醉人的温柔,声音如同春风拂过琴弦。
“如烟姐姐喂的,就算是毒药,本侯爷也甘之如饴啊!”何济张嘴含住,舌尖还故意轻轻扫过柳如烟的指尖,惹得美人儿俏脸绯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却甜得能溺死人。
“呸呸呸!什么毒药!晦气!”右边的慕容月立刻不干了,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骑装,却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榻上,手里捧着一大盒刚开封的西域蜜饯,拈起一颗最大的葡萄干,直接塞进何济嘴里,“吃我的!甜!吃了甜甜蜜蜜,长命百岁!”
何济被塞得鼓起了腮帮子,含糊不清地笑道:“唔…月儿这是要把我喂成个大胖子,好独占是不是?嘶…真甜!不过嘛…”他促狭地眨眨眼,“比起月儿小嘴儿的甜味,还差那么一点点…”
“何济!你…你找打!”慕容月瞬间羞红了脸,作势就要去拧他耳朵,却被何济笑着躲开,顺势揽住了纤腰。
“哎哟哟,谋杀亲夫啦!疏月!疏月救命!”何济夸张地朝站在窗边擦拭长刀的江疏月喊道。
江疏月头也不抬,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自己惹的桃花债,自己受着。” 她身边的江映雪则掩唇轻笑,指尖在空气中虚虚画着什么。
“哼!疏月姐姐才不帮你!”慕容月得意地哼了一声,趁势又往何济嘴里塞了颗蜜枣。
“何济哥哥!喝汤喝汤!”唐蜜儿像只快乐的小蝴蝶,捧着一小碗热气腾腾、香气奇特的蛊汤挤了过来,“蜜儿加了新采的‘安神草’,保证你喝了睡得香香,梦到蜜儿!” 她小脸满是期待,大眼睛扑闪扑闪。
“还是我的蜜儿小宝贝最贴心!”何济接过碗,夸张地吸溜了一大口,烫得直抽气,却不忘夸赞,“好喝!这味道…嗯,有蜜儿身上的奶香味儿!是不是偷偷加料了?”
“才没有!”唐蜜儿跺脚娇嗔,小脸却红扑扑的,满是欢喜。
南宫柔坐在稍远一点的桌旁,正优雅地用小银刀削着一个奇异的紫色果子,幽冷的目光偶尔扫过何济被众美环绕的场景,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花弄影则如同影子般守在门边,抱臂而立,冷冽的目光扫视着门外,只有在看向何济时,才微微软化。
林青萝端着一盘刚切好的水果过来,温婉笑道:“济哥,吃点水果清清口,月儿和蜜儿再喂下去,怕是要积食了。”
“还是青萝姐姐疼我!”何济立刻松开慕容月,作势要去接水果盘,却被慕容月一把拉住。
“不行!他还没吃完我的蜜饯呢!”慕容月不依不饶。
“何济哥哥先喝我的汤!”唐蜜儿也抱住何济另一只胳膊。
柳如烟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小冤家,济儿又不是粮仓,哪经得住你们这样填鸭似的塞?让他歇歇。”她温柔地用手帕替何济擦了擦嘴角的点心屑。
何济享受着这甜蜜的“烦恼”,左拥右抱,志得意满,只觉得人生快意,莫过于此。什么天机阁,什么前朝太子,什么玉玺反噬,此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看看看看!本侯爷这日子,给个神仙都不换!”他得意洋洋,对着窗边的江疏月扬了扬下巴,“疏月,羡慕不?要不要也过来让本侯爷喂你一块桂花糕?”
江疏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无聊。” 手中的长刀却擦得更亮了。
就在这时,楚晚晴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如同暗夜中的一缕寒风,瞬间让房间内欢快的气氛微微一滞。她手中拿着一封信笺,神色依旧冰冷,目光直接落在何济身上。
“侯爷。”她的声音毫无波澜,将信笺递出,“天牢送来的。沈雁秋的亲笔信。”
刹那间,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停了下来。
慕容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警惕:“她的信?晦气!济哥哥别理她!谁知道又憋着什么坏水!”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何济的手臂。
唐蜜儿也皱起了小鼻子,嘟囔道:“坏女人写的信,何济哥哥不要看!”
柳如烟轻轻按住了慕容月的手,温婉的目光看向何济,带着一丝忧虑和询问:“济儿…”
南宫柔削果皮的动作顿住,幽冷的眸子若有所思。花弄影的目光也锐利地投向那封信。
何济脸上的痞笑淡了下去,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看了一眼楚晚晴手中的信笺,又扫过身边众美关切、担忧、甚至带着一丝紧张的神情。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沉默了片刻,房间里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慕容月和唐蜜儿的手,示意她们松开。他坐直了身体,脸上重新挂起那抹惯常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沉重。
“怕什么?”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本侯爷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一封诀别信而已,还能隔着信纸咒死我不成?” 他伸出手,从楚晚晴手中接过了那封薄薄的信笺。
信纸粗糙,入手微凉。何济的目光落在上面,娟秀的字迹被泪水晕开,字里行间透出的绝望、悔恨与诀别之意,浓烈得几乎要透纸而出。尤其是最后那片染血的布帛上,那用指尖鲜血写下的“保重”二字,更是触目惊心。
他静静地看着,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眼神变得幽深难测。房间内一片寂静,众美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他。慕容月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都被柳如烟用眼神制止了。
良久,何济才缓缓将信纸折起,连同那片染血的布帛,一起放回信封。他没有说话,只是随手将信放在身旁的矮几上,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抬起头,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带着点坏的笑容,伸手一把将离他最近的慕容月揽进怀里,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
“月儿说得对,有点晦气。”他语气轻松,仿佛刚才的凝重从未存在,“不过嘛,就当是给咱们归隐桃源添点…嗯…忆苦思甜的佐料?好了好了,都别苦着脸了,继续继续!蜜儿,你的安神汤呢?再给哥哥来一碗,压压惊!青萝姐姐,水果!疏月,别擦你那刀了,过来尝尝月儿带来的西域蜜饯,可甜了!”
他刻意地活跃着气氛,将那份沉重的信笺带来的阴霾强行驱散。慕容月被他蹭得痒痒,嗔怪地推他,脸上却重新露出了笑容。唐蜜儿立刻欢快地应声去盛汤。柳如烟看着他故作轻松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却温柔地拿起一块水果递过去。房间里的气氛再次被他的插科打诨点燃,恢复了之前的喧闹与甜蜜。
只是,当何济的目光偶尔扫过矮几上那封不起眼的信时,眼底深处,那抹复杂难言的沉重,始终未曾真正散去。而那封染血的信笺,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静静地躺在那里,预示着桃源归处的路上,并非只有阳光与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