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念头一旦扎根,便如疯长的野草,再也无法遏制。
第二天清晨,李威站在训练场中央,面对着一群或迷茫、或期待、或桀骜不驯的少年,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死水。
“从今天起,训练营增设一个新班,我叫它‘歪招班’。”
底下顿时一片窃窃私语。歪招?这是什么名堂?打架还能分正歪?
李威环视一圈,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这个班,专门收那些被认为‘动作不标准’、‘根骨不清奇’的学员。换句话说,你们这些被老规矩判定为‘练不出来’的,都归我了。”
人群中一片哗然。这不就是个“废物收容班”吗?
“我这有三条规矩。”李威竖起三根手指,声音陡然变得凌厉,“第一,进了我的班,脑子里不准再有‘林尘拳’三个字,一个招式都不准想!第二,视频里那些‘标准动作’,谁敢模仿,谁就滚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扫过每一个人,“一个月内,每个人必须给我创出三式连自己都解释不清楚,但身体却用得最顺的打法!”
这规矩,简直是离经叛道,颠覆了他们十几年来的所有认知!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苏小满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她站定在场中,抬头看了一眼屋檐下那只用来练习精准度、悬在绳上的木偶。
“李教头,我先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只见苏小满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下沉,右手的拐杖猛地往地上一顿!
那并非简单的支撑,而是在拐杖触地的瞬间,借助地面的反弹力,整个身体如一张被压到极致的弓,骤然弹起!
她的左腿在空中划出一道迅猛无匹的弧线,脚尖绷直,不是踢向木偶,而是精准地踹在了木偶正上方的一片屋瓦上!
“啪!”瓦片应声碎裂,迸射的碎片化作无数细小的“暗器”,其中一块,不偏不倚,正好切断了悬挂木偶的细绳!
木偶“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从拄拐发力到瓦碎绳断,一气呵成,充满了匪夷所思的想象力!
一个少年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喃喃自语:“这……这算哪门子拳?”
李威回头看了他一眼,放声大笑,笑声里满是酣畅淋漓的快意:“这不算拳,这算……活下来的拳!”
唐影站在人群后方,眉头紧锁。
她无法接受这种“胡闹”。
在她看来,万丈高楼平地起,没有扎实的基础套路,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她不屑于加入“歪招班”,每天夜里,仍旧一个人偷偷翻阅着从家里带来的、泛黄的旧笔记,试图从那些字里行间,还原出最“正宗”的拳法结构。
然而,身体的本能,远比头脑更诚实。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她负责在营地外围巡逻。
当她经过安置婴儿的临时帐篷时,一道黑影“嗖”地从草丛中蹿出,直扑一辆放在帐篷口的婴儿车!
是只饿疯了的野猫,眼露凶光,爪牙毕露!
唐影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思考任何招式。
她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了!
她猛地向前一扑,右臂本能地划出一道圆弧,不是格挡,而是像赶苍蝇一样,精准地拨开了野猫的利爪。
与此同时,她的左腿没有摆出任何标准的踢击架势,而是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旋扫而出,脚后跟恰好压住了野-猫的后脊,将其死死钉在地面!
整套动作,迅猛、怪异,却滴水不漏,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
不远处的阴影里,陈听风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记录本,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她的身体,已经背叛了她的记忆。”
几日后,赵无归拉着一板车叮当作响的铁器来到了营地。
那不是兵器,而是一堆奇形怪状的工具:没有长柄、只有个握把的短铲;可以折叠,尖端带倒钩的铁叉;还有几根可以拆卸组合,中间藏着尖锐哨子的短棒。
他拿起其中一根造型最为扭曲的夜巡棒,它甚至没有一个舒服的握持点。
“这是我这辈子打过最难看的一根棍子……”赵无归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但也是最顺手的一根。”
话音未落,他当着众人的面,用那根扭曲的棒子一端,轻松撬开了一个被泥石卡死的井盖;接着,他走到一处有塌方迹象的土墙边,将棒子斜插进去,利用其不规则的形状,完美地撑住了松动的土方;最后,他才演示了当有人从背后偷袭时,如何用棒尾那个诡异的弯钩,勾住对方的脚踝,瞬间破坏其平衡。
“工具是死的,麻烦是活的。”赵无归总结道。
李威走上前,接过那根丑陋却实用的夜巡棒,在手里掂了掂,眼中精光一闪:“原来最好的武器,是从解决麻烦里,一点点长出来的。”
这股“歪风”越刮越盛。
李威甚至请来了王瘸爷,让他给学员们讲讲“那个教练”的往事。
但要求同样古怪:不准说出教练的名字,不准提任何惊天动地的战绩。
老人坐在台前,沉默了良久,仿佛在翻找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碎片。
底下没人催促,安静地等待着。
“我只记得……”王瘸爷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我的腿伤复发,烂得不像样。他天天来给我换药,一句话不说,换完就走。我看见他脚上那双鞋,鞋底都快磨穿了,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印子。他不走,就天天来。”
“后来我烦了,我问他,你图个啥?你一个大学问家,跟我一个瘸子耗着,不嫌丢人?”
“他当时笑了,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说:‘我图你骂我难缠啊。你每天都骂我,我就知道自己不能偷懒了。’”
一句话,让台下所有埋头苦练的少年们,动作都为之一顿。
他们猛然抬起头,看着彼此身上沾满的泥土、手上磨出的血泡,还有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难缠”劲儿——这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如今,人人都在重复。
真正的传承,从来不是招式,而是那股渗透进骨子里的精神。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这份精神得到了最残酷的检验。
营地旁的溪流一夜暴涨,冲垮了下游赖以为生的灌溉渠。
洪水滔滔,泥沙俱下,抢修刻不容缓!
李威带着“歪招班”的学员第一时间冲到了现场。
他下达的命令依旧匪夷所思:“所有人自由行动,不准使用任何固定队形!用你们的脚,去感受地面和水流的震动,自己判断协作时机!”
话音刚落,苏小满第一个跳入了齐腰深的急流中。
她将拐杖插入水底,感受着水流的速度和暗涌,随即以一种奇特的节奏,在水中打出三段短促的跺地。
那力量穿透水流,将震感清晰地传到了岸边的土地上。
这是她自创的“水情语”!
岸上的人瞬间响应!
一个少年接收到“水流过急”的信号,立刻抱起石块,根据震动的强弱,精准地投入水中最需要加固的位置;另一个少女接收到“需要牵引”的节奏,甩出绳索;唐影则在泥水中,凭借脚下传来的、或急或缓的震感,不断调整着自己的站位和挖掘方向,引导水流。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解读着从大地传来的“语言”,整个抢修现场看起来混乱不堪,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协调感。
在泥水和汗水中,唐影猛然顿悟:这不是无序,这是另一种根植于环境与本能的秩序!
工程结束的那个深夜,疲惫不堪的众人回到营地,有人惊奇地发现,祠堂斑驳的外墙上,不知被谁用石子刻下了一排稚嫩的小字:“这里没人叫师父。”
按理说,这是大不敬。
可李威看到后,非但没有责罚,反而拿起一块石子,递给第一个发现它的学员,笑道:“补一句。”
那学员愣了愣,随即领悟,上前刻下:“所以我敢摔跤。”
“下一个。”
第二个学员上前:“所以我能改招。”
“所以我的痛没人替我说。”
一个个学员轮流上前,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刻在墙上。
那面墙,成了他们无声的宣言。
最后轮到林小川。
他沉默地走上前,拿起石子,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刻下了极淡的一行字,淡得仿佛随时会消失。
“所以风还能穿过我。”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祠堂上时,众人惊讶地发现,那面刻满了字的墙,竟被一夜之间疯长的藤蔓悄然覆盖,仿佛大地用自己的方式,将这群少年的秘密封缄。
李威站在远处,看着那片绿色的藤蔓,又想起了林小川那句奇怪的话。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正在独自练习的林小川。
少年站在晨风中,身形单薄,风吹过他时,他周围的几片落叶,竟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阻隔,绕着他的身体打了个旋,才继续飘远。
那景象只是一瞬,快得像是错觉。
可李威的心却猛地一沉,那股熟悉的、掌控一切的自信笑容,第一次从他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深深的凝重。
他感觉到一股寒意,并非来自清晨的凉风,而是一种源于未知、无法解释的悚然。
那不是风……那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