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桓闻声,缓缓转过头。那双与贺兰纪香极为相似的深邃眼眸,在对上妹妹关切的目光时,空茫似乎被驱散了一些,涌上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心疼,有庆幸,有劫后余生的疲惫,还有一丝笨拙的、不知如何表达的关心。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干涩地应了一声:“嗯。早。” 他的目光落在贺兰纪香脸上,仔细地、近乎贪婪地确认着她的状态,看到她眼底的平静和那份重新凝聚的生机,紧绷的下颌线才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分。
“睡得好吗?”贺兰纪香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轻声问道。
贺兰桓沉默了一下,端起面前的咖啡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还好。”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显然,“好”这个字,对他而言依旧陌生而沉重。但他随即又补充了一句,目光看向贺兰纪香,“你呢?”
这简单的一句询问,却让贺兰纪香心头一暖。这是哥哥笨拙的关心。“嗯,后半夜睡得很沉。”她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浅淡却真实的笑容。
这时,丰苍胤也走了过来,在贺兰纪香身边的主位落座。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对侍立一旁的管家吩咐:“早餐可以上了。纪香要一份温补的燕窝粥,配清淡小菜。桓少爷……”他目光转向贺兰桓,“给他一杯热牛奶,再上一份暖胃的汤羹。” 他的语气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精准地安排着一切,仿佛洞悉了每个人此刻最需要的抚慰。
贺兰桓对丰苍胤擅自决定他喝牛奶的安排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只是沉默地接受了。当那杯冒着热气的牛奶被放到他面前时,他盯着那纯白的液体看了几秒,才缓缓伸出手,端了起来。
丰苍胤又看向其他人,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都坐下吃吧。今天没什么要紧事,休息为主。萧何,汇报推后到下午。”
“是,少主。”萧何应道。
丰盛而精致的早餐很快摆满了长桌。气氛在食物的香气和温暖的晨光中逐渐活络起来。
傅霄霆一边往嘴里塞着松软的华夫饼,一边含糊不清地对贺兰桓说:“桓哥,你是不知道,阿胤昨晚那架势,啧啧,抱着香香回房那叫一个小心翼翼,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头回见他这么‘轻手轻脚’!跟捧着个刚出生的水晶娃娃似的!” 他语气夸张,带着调侃,却巧妙地冲淡了餐厅里残留的沉重。
卓倾城瞥了傅霄霆一眼,没说话,但嘴角微微上扬。他拿起一片烤得金黄的面包,动作利落地撕开。
贺兰纪香小口地喝着温润的燕窝粥,闻言耳根微红,嗔怪地瞪了傅霄霆一眼,却在桌子底下,悄悄握紧了丰苍胤放在膝上的手。丰苍胤反手将她的手包裹住,指腹在她细腻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贺兰桓端着牛奶杯的手顿了顿,目光在妹妹微红的脸颊和丰苍胤沉稳的侧脸上停留了片刻。他看到了妹妹眼中那份自然的娇羞和全然的信赖,也看到了丰苍胤那无声却强大到令人心安的守护姿态。他沉默地低下头,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纯白的、带着微甜的暖流滑入喉咙,驱散着身体深处残留的寒意。他依旧没有说话,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戾气,似乎又被这平凡的早餐时光融化了一分。
井柒细心地为贺兰纪香布着小菜,井灿则活跃地和傅霄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无关紧要的趣事,试图让气氛更轻松些。
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光洁的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刀叉与骨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没有激烈的复仇宣言,没有沉重的悲痛追忆,只有劫后余生的平静,和一种在废墟之上、小心翼翼重建日常的笨拙与珍贵。
贺兰纪香慢慢吃着,感受着胃里被温暖食物填满的踏实感,感受着身边丈夫掌心传来的温度,感受着对面哥哥虽然沉默却真实存在的气息,听着周围朋友们刻意放轻松的交谈声… …这一切平凡得近乎奢侈的细节,如同涓涓细流,一点点浸润着她被仇恨和痛苦灼烧得干涸龟裂的心田。一种迟来的、巨大的疲惫感伴随着难以言喻的安宁感再次席卷而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坠入深渊的虚脱,而是终于可以放下千斤重担、在港湾中安心休憩的松弛。
她放下勺子,身体微微靠向丰苍胤坚实的手臂。丰苍胤立刻察觉,侧过头,低声问:“饱了?还是累了?”
“有点累,”贺兰纪香轻声承认,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但……很好。”她抬起眼,看向他,也看向窗边沉默喝着牛奶的贺兰桓,再扫过餐桌上的每一个人,清澈的眼眸中,终于清晰地映出了窗外灿烂的晨光。“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丰苍胤读懂了她的眼神。那里面,仇恨的阴霾正在被阳光驱散,属于“贺兰纪香”这个人本身的生机与温度,正顽强地从灰烬中重新萌发。他握紧她的手,深邃的眼底漾开一片温柔的涟漪,如同投入阳光的深海。
“那就好。”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满足,目光投向窗外明媚的庭院,“以后,每天都会这么好。”
贺兰桓也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向窗外。阳光刺眼,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他放下已经空了的牛奶杯,杯壁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指印。他沉默地听着妹妹那句“从来没有这么好过”,看着她在丰苍胤身边卸下所有防备的安宁姿态。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将视线投向餐厅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装饰挂钟。指针沉稳地走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滴答声。
时间在流逝。
慕容瑾,此刻应该已经在那冰冷的、不见天日的囚室里醒来,开始他永锢地狱的第一天,第一分,第一秒。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中,终于激起了一圈冰冷而带着巨大解脱感的涟漪。
他收回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空了的汤羹碗上。然后,在所有人或关切或放松的注视下,贺兰桓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有些意外的动作——他拿起手边的公勺,动作虽然依旧带着一丝生疏的僵硬,却异常平稳地,从餐桌中央那盘色泽诱人的新鲜蓝莓中,舀起满满一勺,然后,稳稳地放进了贺兰纪香手边的小碟子里。
他没有看妹妹,只是盯着那几颗滚落在碟子边缘、沾着水珠的蓝莓,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清晰地在安静的餐厅里响起:
“吃点水果……对眼睛好。” 说完,他便迅速低下头,仿佛刚才那个举动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又像是在掩饰什么不习惯的情绪。
贺兰纪香看着碟子里那几颗饱满的蓝莓,又看看哥哥低垂的、掩藏着复杂情绪的侧脸。她的眼眶瞬间有些发热,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冲撞着心口。她深吸一口气,压住翻涌的情绪,拿起叉子,叉起一颗蓝莓,送到唇边。
蓝莓在口中爆开,微酸清甜,带着清晨露水的清新气息。
“嗯,很甜。”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随即又绽开一个明亮如窗外晨光的笑容,“谢谢哥。”
贺兰桓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分,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端起面前的空牛奶杯,掩饰性地送到唇边,才发现已经空了。
丰苍胤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和欣慰。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拿起手边的咖啡壶,为贺兰桓重新续上了半杯温热的牛奶。
“以后,每天都会这么好。” 丰苍胤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宣告未来的力量。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笼罩着餐厅里劫后重聚的每一个人,在光洁的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咖啡的醇厚、牛奶的微甜,以及一种无声的、名为“新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