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的竹影,在深秋的寒风里抖得像筛糠。林黛玉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三层锦被,却依旧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的那种冷。她侧过脸,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捂在嘴上,渗出血丝,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姑娘,慢点咳。”紫鹃连忙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几日,黛玉的病一天重过一天,太医换了好几个,药也吃了无数,却一点起色都没有,反而越来越沉。
“紫鹃……”黛玉喘着气,声音轻得像羽毛,“老太太……让人送什么来了?”
“老太太听说您不好,特意让人炖了燕窝,还送了些人参。”紫鹃拿起桌上的食盒,打开给她看,“您多少吃点,补补力气。”
黛玉摇摇头,眼神涣散地看着帐顶的缠枝莲纹:“没用了……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她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像老树枝,“把镜子给我。”
紫鹃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铜镜递了过去。黛玉看着镜中自己苍白如纸的脸,凹陷的眼窝,干裂的嘴唇,忽然笑了,笑得凄凉:“这模样……连我自己都认不出了。”
“姑娘别胡说,”紫鹃抢过镜子,“您只是病着,等病好了,还是原来的模样,比园子里的花都好看。”
黛玉没说话,只是轻轻咳嗽着,帕子上的血迹越来越多。她知道,自己怕是等不到宝玉回来了。周瑞家的前几日来说,宝玉去了西海沿岸,说是那边有战事,他要去探望军中的朋友。她听了,心里就一直不安,总觉得像要发生什么事。
“宝玉……他什么时候回来?”黛玉轻声问,带着一丝期盼。
“快了,”紫鹃强笑道,“周瑞家的说,那边战事平息了,二爷这几日就该回来了。”
黛玉点点头,闭上眼睛,眼角滑下一滴泪。她多想再见宝玉一面,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够了。
王夫人的院里,气氛凝重得像要下雨。周瑞家的站在底下,低着头,不敢看王夫人的脸:“回太太,派去打听的人回来了,说宝二爷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只是西海沿岸离京城远,怕是还要几日才能到。”
“知道了。”王夫人揉着眉心,满脸疲惫,“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好好的府里待着,偏要跑去那种地方,万一有个闪失,我可怎么活?”
“太太放心,二爷身边带着不少护卫,不会有事的。”周瑞家的安慰道。
王夫人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她现在担心的,不只是宝玉,还有黛玉。那孩子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宝玉回来知道了,怕是又要疯魔。
就在这时,紫鹃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染血的丝帕,脸色惨白:“太太!老太太!不好了!我们姑娘……我们姑娘她……”
王夫人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站起来:“你慢点说,黛玉怎么了?”
“姑娘咳血了,止不住……”紫鹃的声音带着哭腔,把血帕递了过去,“我求求您,快去看看她吧,她快不行了!”
王夫人看着帕子上的血迹,吓得后退了一步,连忙让人去请贾母。贾母听说黛玉病危,也顾不上穿鞋,由鸳鸯扶着,匆匆往潇湘馆赶。
一进潇湘馆,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贾母走到榻前,见黛玉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呼吸微弱,顿时老泪纵横:“我的好孩子,你怎么病成这样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老太太……”黛玉艰难地睁开眼,看到贾母,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都怪我,都怪我老糊涂了,没好好照顾你!”贾母拉着黛玉的手,那手冰凉刺骨,“你挺住,奶奶这就给你请最好的大夫,一定能治好你!”
黛玉轻轻摇了摇头,眼泪掉在贾母的手背上:“谢谢您……老太太……我……我想宝玉了……”
贾母哭得更凶了:“宝玉就回来了,他马上就回来了,你再等等,再等等……”
可黛玉的眼睛,已经渐渐失去了光彩。她仿佛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以为是宝玉回来了,嘴角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然后,手一松,再也没了呼吸。
“黛玉!”贾母撕心裂肺地喊着,却再也唤不回这个外孙女。
紫鹃扑在黛玉身上,放声大哭:“姑娘!姑娘你醒醒啊!你还没等到二爷呢!”
王夫人站在一旁,眼圈也红了。她虽然一直不太喜欢黛玉的小性子,可看着这条年轻的生命就这么逝去,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小厮的喊声:“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宝玉风尘仆仆地冲进潇湘馆,身上还带着旅途的尘土,脸上满是急切:“林妹妹!我回来了!”
可他看到的,是盖着白布的黛玉,是哭得肝肠寸断的贾母和紫鹃,是一脸悲戚的王夫人。
“这……这是怎么了?”宝玉愣在原地,仿佛没听懂,“林妹妹呢?你们把她藏哪去了?”
紫鹃哭着说:“二爷,姑娘她……她走了,就在刚才……”
“你胡说!”宝玉猛地推开紫鹃,冲到榻前,掀开白布,看到黛玉安详却毫无生气的脸,他像被雷劈中一样,呆立在原地,“不……不会的,林妹妹,你醒醒,看看我,我回来了……”
他伸出手,想摸摸黛玉的脸,却又猛地缩回,仿佛怕惊扰了她的梦。“林妹妹,你不是要等我吗?我回来了,你怎么不等我……”
宝玉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呜咽,像受伤的野兽在哀鸣。他扑在榻前,死死抓住黛玉的手,那手已经冰凉,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都怪我……都怪我回来晚了……”宝玉失声痛哭,“我不该去西海,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是我害了你,林妹妹,是我害了你……”
贾母看着悲痛欲绝的宝玉,心里像被刀割一样,拉着他的手:“宝玉,别哭了,黛玉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她走了……她真的走了……”宝玉喃喃着,眼神涣散,“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再也听不到她说话了……”
他忽然像疯了一样,在潇湘馆里跑来跑去,翻箱倒柜:“林妹妹,你出来啊!别躲了!我知道你在跟我开玩笑!”
他拿起黛玉放在桌上的诗稿,上面的字迹娟秀,却带着一丝颤抖,那是她病中写的最后一首诗,还没写完:“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我知道!我知道是谁!”宝玉哭喊着,“是我!我来葬你!林妹妹,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他又拿起黛玉用过的琴,琴弦断了一根,像他此刻的心。“你还没教我弹《枉凝眉》呢……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他看到黛玉窗前的竹影,想起她曾说“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眼泪掉得更凶了。
紫鹃和袭人看着宝玉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又疼又急,想拉他离开,却被他甩开:“别碰我!我要陪着林妹妹!我要守着她!”
夜幕降临,潇湘馆里点起了灯,昏黄的灯光照在宝玉悲伤的脸上,也照在黛玉冰冷的遗体上。生与死,在这里只有一榻之隔,却再也无法相通。
宝玉坐在黛玉的榻边,一夜未眠。他给黛玉梳了梳头发,虽然已经冰冷,却依旧柔软;他给她盖上最厚的被子,怕她冷;他轻声跟她说话,讲他在西海沿岸的见闻,讲他有多想念她。
天亮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照在黛玉的脸上,也照在宝玉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他知道,该让黛玉安息了。
“林妹妹,”宝玉俯在黛玉耳边,轻声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的。等我……等我把该做的事做完,就去找你。”
他最后看了黛玉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舍,有悲伤,有承诺,然后,缓缓放下了白布。
黛玉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因为贾母和王夫人怕宝玉太过伤心,没敢大办。宝玉穿着素服,全程沉默,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黛玉的棺材被抬出潇湘馆,抬出大观园,抬向那未知的远方。
棺材抬走的那一刻,宝玉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林妹妹,一路走好……在那边,别再受委屈了……”
他站在潇湘馆的门口,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看着那依旧摇曳的竹影,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思念。
惊闻噩耗,黛玉魂归;归来已晚,宝玉肠断。这场跨越生死的爱恋,终究以最惨烈的方式画上了句号。而那座曾经见证了他们无数欢声笑语和泪水的大观园,也因为黛玉的离去,变得更加空旷和凄清,只剩下宝玉一个人,守着回忆,在漫长的岁月里,独自品尝这失去的苦。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潇湘馆的竹影上,像给这悲伤的结局,镀上了一层无奈的温柔。宝玉站在那里,久久没有离去,仿佛这样,就能离黛玉近一点,再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