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日的天光是带着暖意的，刚蒙蒙亮，院墙上的麻雀就叽叽喳喳闹开了。王杰推开房门时，院里已经有了动静——陈小醉正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几个姑娘围着她低声说着什么，晨光落在她们新换的布衫上，泛出柔和的白。
“都到齐了？”陈小醉扬声问，声音清亮。散开的人群慢慢聚拢，脚步声、咳嗽声、孩童的咿呀声混在一起，倒像一锅刚烧开的粥，热闹得踏实。她把纸往树干上一贴，指尖点着上面的名字：“从今天起，咱们分十个队，王春燕管总协调，陈桂兰带劳作，王秀莲抓念书……”
人群里有人踮脚看，范星星站在稍后面些，听见自己的名字时愣了愣——“青年组队长，范星星”，旁边田小花正扯她的袖子，眼里闪着笑：“以后你就是我们头儿啦。”她脸一热，低下头去，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衣角。
西厢房的门被推开，王秀莲抱着摞纸进来，田小花和冯静正往墙上钉木板，上面用炭笔写着“千字文”三个大字。“先从‘天地玄黄’开始，”王秀莲把纸分下去，每张纸上都描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十岁以上的上午来，二十岁以上的下午轮着学，谁也别偷懒。”
厨房里，花枝正系着围裙往大锅里倒小米，蒸汽腾得她满脸通红。陈桂兰领着三个姑娘进来，手里抱着刚劈好的柴：“今日轮到第三队帮厨，她们俩挑水，我烧火。”花枝应着，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轰”地窜起来，映得两人脸上都亮堂堂的。
日头爬到头顶时，西厢房传出念书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声音忽高忽低，像串断了线的珠子，却透着股认真劲儿。王秀莲站在门口听着，见田小花正握着个小丫头的手教写字，笔尖在糙纸上划出沙沙的响。
“先生，这个‘黄’字总写歪。”小丫头噘着嘴。田小花笑了，拿过笔在旁边画了个小太阳：“你看，这一横像天边的日头，得放平喽。”
院子另一头，陈小醉正带着姑娘们扎马步。她穿着短打，动作利落地演示着：“遇着歹人抓你手腕，就像这样——”话音未落，手一翻就挣脱了旁边陈巧云的钳制，“记住了，别硬拼，先躲，再喊，最后往他脚背上踩。”
姑娘们跟着学，有人站不稳晃了晃，引得旁边人笑，笑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范星星学得最认真，额头上渗着汗，眼神却亮，仿佛把浑身的劲儿都使在了这扎马步上。
王杰就靠在门廊下看，手里转着个空茶杯。郑秀莲抱着账本过来，指着上面的数字：“粮食还够吃半月，布还有三匹，得再想想办法。”他点头，目光掠过院里——王秋红正带着小丫头们在晒谷场上认字，用树枝在地上画圈；吴月娥蹲在墙角翻晒草药，身边放着个小陶罐；李秀英领着几个妇人坐在廊下纺线，纺车转得嗡嗡响。
“下午让陈桂兰找个木工，做块大点的黑板。”王杰忽然说。郑秀莲应着，刚要走，又被他叫住，“再看看库房，把能裁的布都找出来，给孩子们做两身单衣。”
日头往西斜时，念书声停了，换了院子里的呼喝声。陈小醉正教姑娘们擒拿，一个高个姑娘没留神，被她反剪了胳膊，嘴里直嚷嚷：“嫂子手下留情！”引得众人都笑。王杰走过去时，陈小醉正好松开手，擦了把汗：“你看，这才练了两天，就有模样了。”
他望着满院的人，有的在收拾碗筷，有的在晾衣裳，有的还在石板上练字，连最年幼的小丫头都拿着树枝在地上画。风里飘着饭香和皂角的味儿，混在一起，竟有了种家的气息。
“照这样，走的时候，她们都能自己护住自己了。”王杰轻声说。陈小醉看他一眼，眼里带着笑：“你呀，就放心吧。”
远处的炊烟慢慢升起来，缠在槐树枝上，像极了谁用线织的网，把这一百九十一个人，轻轻拢在了一起。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王杰几乎把心思全扑在了院子的改建上。三进院的老房子像是被重新拾掇了一遍，青砖灰瓦间渐渐透出规整的模样。
头些日子，木匠班子的刨木声没断过。王杰拿着炭笔在墙上画样，指着空房给工匠说：“床做上下两层，床板用松木，梯子钉在侧边，稳当最要紧。”没几日，第一张铁架木床就立在了西厢房，床沿磨得光溜，爬上爬下都不晃。之后二十多间房都按这个章程改：成年姑娘住的屋摆四张床，挤挤正好八人；学童们的屋留着走动的空当，摆六张床，十二个人分两边睡。床底下还钉了木柜，每人一个小格子，能塞下换洗衣物和贴身物件。
洗漱的地方也变了样。东跨院隔出三间房，砌了水泥池子，木架分了八层，每层摆着粗瓷脸盆，旁边柜子里码着香皂、牙粉和粗布毛巾——都是王杰托人弄来的，虽不金贵，却足够干净。郑秀莲每天带着人清点，哪个空了就及时补上，架子总保持得整整齐齐。
厨房和厕所最费力气。原来的小厨房扩了三倍，垒了四个大灶台，烟囱修得老高，做饭时再不会呛得人睁不开眼。旁边隔出储物间，粮食、柴火、腌菜缸码得齐齐整整，花枝进来拿东西，再不用东翻西找。厕所也挪到了后院角落，砌了隔间，铺了石板，比原先干净了不知多少，王春燕每天让人撒草木灰，院里再没了往日的腥气。
后院原是片荒着的菜园，王杰让人清了杂草，铺了碎石子，成了块平整的空地。陈小醉带着姑娘们练防身术时，再不用挤在中院，踢腿、劈掌都敞亮。中院则搭了个宽敞的棚子，架起长桌长凳，成了新的食堂。饭点一到，姑娘们排着队打饭，碗筷碰撞声混着说笑，比原先在各屋吃饭热闹多了。
一个月下来，院子里的青砖地被踩得发亮，新打的木床透着松木香，连井台上的水桶都摆得笔直。王杰站在正屋台阶上看，见陈小醉带着人在新操场练擒拿，王秀莲领着学童往食堂走，花枝从厨房探出头喊人吃饭，忽然觉得这三进院像是活了过来，每个角落都透着踏实的生气。
改建期间，院门外并非全无波澜。偶有警察或穿便服的政府人员上门盘查，瞧见院里人多，总免不了追问几句。王杰每次都以“洋人侨民”的身份应对，指着院里忙碌的身影说是“买来的佣人”，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这是我的私宅，按国际惯例，非经允许不得擅入。”他会慢条斯理地晃一晃手里的侨民证件，“若是再无端骚扰，我只能联系大使馆向你们政府交涉——外交事件的后果，你们担待得起？”
几次三番下来，那些人摸清了底细，也怵了他“洋人”的身份和那句“外交事件”的威胁，再不敢轻易上门。院门内外渐渐恢复了清净，院里的人也松了口气，白日里学识字、练拳脚，傍晚围坐在一起缝补说笑，终于能在这乱世里，安稳地过起日子来。
范星星脸上的菜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健康的粉白。这些日子在院里住得安稳，曾经被苦难压弯的肩膀慢慢挺直，眼里也重新有了少女该有的光。她不再像刚来时那般怯生生的，见了王杰总爱跟在身后，脆生生地喊“哥”，声音里带着点藏不住的亲近。
“哥，这个词怎么念？”她拿着王秀莲写的英语单词卡，追着刚从外面回来的王杰问。阳光落在她额前的碎发上，映得绒毛都发亮。王杰停下脚步，指着“peace”这个词慢慢念给她听，她便跟着重复，声音又轻又软，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练熟了一个，又赶紧翻到下一张，眼里满是雀跃，仿佛学会一个单词，就离那个“国外”的未来近了一步。
这天王杰从外面带回来一小袋水果糖，范星星眼睛立刻亮了。“哥，能给我几颗吗？”她小声问，手指绞着衣角，“萌萌她们好几天没尝到甜的了。”王杰笑着把糖递给她，她立刻攥在手里，转身就往幼童们玩的晒谷场跑，远远能听见她喊“甜甜，萌萌，来吃糖啦”，声音里的欢喜像撒了把糖，连带着空气都甜丝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