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熊残部夜袭盐泉营地,复仇的骨箭射穿十余名守卫喉咙。
血泊中,秦霄攥紧泥土低吼:“我需要能挡箭的墙!”
草叶将陶窑罪奴赶入“盾鉴所”,老陶匠瓦棱因陶盾龟裂被当众剜去膝盖骨。
其女陶蕊跪在父亲血泥中抟土:“神罚我们,泥便成甲。”
暴雨夜三百陶盾凝成时,瓦棱爬进未熄的窑口化作青烟。
次日首战,箭矢撞碎在盾面发出冰雹般的脆响。
陶蕊摸着盾上未干的血迹轻笑:“爹,箭碎的声音比骨碎好听。”
盐泉蒸腾的热气氤氲不去,混合着尚未散尽的焦肉恶臭与浓重的血腥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沟壑战士的心头。临时扎起的木寨湿漉漉的,带着砍伐新木的茬口,歪斜地圈着一汪翻滚着灰白泡沫的宝贵盐泉。泉水边,几具覆盖着草席的尸首一字排开,草席边缘渗出暗红的泥水——昨夜猝不及防的夜袭代价惨重,守卫盐泉的十二名战士脖颈被粗砺的骨箭贯穿,倒毙在自己刚刚流淌了鲜血才换回的盐卤之中,温热的血水与碱性的盐水混合成一种死亡的深褐色。
秦霄(石根)站在这些尸体边,浸透汗水和雨水的皮甲紧贴着他坚硬如铁的背脊。盐泉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轮廓深邃的侧脸,只有那双眼睛,比脚下被血浸染的泥泞更加冰冷、沉重。他的拇指深深抠进掌心沾满血污的湿泥里,冰凉刺骨。昨夜熊魄残部疯狂的嘶吼、涂满毒汁的骨箭在黑暗中撕裂空气的尖啸、利刃切开皮肉的粘滞声……犹在耳畔。他精心挑选守卫盐泉的精锐,在突如其来的混乱与黑暗中脆弱得如同曝露在狼吻下的羔羊。这赤裸裸的伤口,比熊魄留在他腹部的刀疤更让他感到一种被冒犯、被轻蔑的灼痛!他的战士可以死在冲锋的路上,死在征伐的阵列,绝不能像牲口一样被无声无息地拖走抹喉!
这缺口。这致命的缺口必须被填上!不是用骨肉,是用意志与技艺铸就的壁垒!他需要盾!
“盾…能挡箭的盾!”他攥紧那团冰冷的泥土,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低沉嘶吼从喉咙深处压抑地滚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硬生生刨出来的,“能替他们挡住毒箭骨矛的盾!能站着直面豺狼撕咬的盾!”
草叶像一道无声的阴影,悄然移步至他身侧。她槁木般的脸庞甚至没有瞥向那些为沟壑牺牲的战士遗体,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吸纳一切光线的枯井,只锁着秦霄紧绷的侧脸轮廓和他眼中翻腾的、混杂着暴虐与极致渴求的烈焰。她枯裂的唇无声开合,仅微弱的翕动,一股阴冷粘稠的精神微澜便精准无误地刺入了秦霄的脑海:
“‘泥…遇…火…得…甲…之…刚…形…盾…之…意…当…入…盾…鉴…所…熔…魂…锻…骨…以…御…万…矢…’。”
盾鉴所!又一个以鉴为名、即将吞噬血肉与灵魂的权力熔炉!
沟壑深处,最大最深的陶窑“神火洞”之侧,一块被强行清理出的空地。粗大的原木在湿冷的地面搭起了丑陋的框架,顶上覆盖着厚重湿漉、刚剥下的兽皮和巨大的蕨叶,如同一个半陷入地面的、巨大的、腐败的蘑菇尸堆——这便是初立的“盾鉴所”。光线昏暗,浓重的泥土气息混杂着窑火不散的硫磺余烬和一股陈腐的死亡气弥漫其中。沟壑中所有被烙下“窑劣”、“残坯”、“失职”印记的陶匠与罪奴,如同被无形的皮鞭驱赶的羊群,麻木而惊惶地被圈进了这片幽暗之地。空气粘稠而窒息,只有罪奴们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无法控制的轻微战栗在暗处此起彼伏。
一个须发皆白、身形佝偻如老龟的老陶匠被粗暴地推搡到场地中央的火塘旁。摇曳的火光勉强照亮了他浑浊的老眼和如同沟壑一般爬满松弛面颊的皱纹——瓦棱,一个侍奉陶火大半辈子的沟壑“名匠”,因前几日一批献祭大鼎的釉面出现微小晦暗的色差,触怒了掌窑大吏,被褫夺名分,烙上“渎神窑秽”印记打入罪奴。他沾满窑灰的手因衰老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着,摊在膝上的一团湿泥显得格外沉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火塘上架着的两片初试的、粗陋的椭圆形陶板——那就是盾鉴所刚立竿见影催生出的“泥甲盾”雏形。尚未冷却的陶面粗糙不堪,边缘布满鼓泡和细密裂纹。
“凝神!以老匠精魂!神泥必成刚甲!”监造盾鉴所的窑吏“泥爪”(掌窑大吏的恶犬,精瘦干瘪,指爪因常年捏泥弯曲如爪)在一旁厉声呵斥,手中皮鞭凌空一甩,发出“啪”一声炸响,惊得瓦棱浑身一哆嗦,手中泥团几乎掉落。
汗水沿着瓦棱沟壑纵横的额头滚落,滴进灰泥中。他颤抖着,将那团泥狠狠压扁在木胎凹陷的阴模里,又加湿泥,反复揉搓,拍打,抹平,指关节绷得发白。每一次拍击都倾注了他最后的气力与专注。湿泥在火光下被反复翻动,似乎真的在汲取一种无形的力量,渐渐变得致密、粘稠。
阴模最终被小心翼翼置于温热的窑口烘烤区,瓦棱几乎是瘫倒在地,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一个刚跑完长途的朽木风箱。
泥爪紧张地盯着那面在热量烘烤下渐渐失去水汽的陶板。昏暗中,时间如同被黏稠的胶质粘滞不前。终于,泥爪迫不及待地挥手。两名赤裸上身、鼓胀着年轻虬结肌肉的陶奴用力将烘干的泥板抬至场地中央。
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那面寄托(或者说诅咒)着期望的盾牌上。
泥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猛地举起一柄沉重的石锤!
“哐——!”
石锤带着风声狠狠砸在粗糙的陶盾表面!
一声异常沉闷干涩的破裂声响起!脆弱的陶盾甚至没能完全挡住这一击的冲击,应声从中碎裂开一个丑陋的大洞!破洞边缘蛛网般的裂纹飞速蔓延,几片碎块直接剥落掉在地上,发出瓷器破裂的脆响!
不是坚硬的陶器该有的清亮碎裂声!是泥胎欠火温、结构松散才会发出的沉闷爆响!失败的沉闷!
“哇——!”瓦棱如同被那碎裂声抽空了所有骨头,猛地喷出一口滚烫的心血!腥红的液体溅在满地的碎陶片上,刺目惊心!他眼中的惊骇与绝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一片灰败的死寂,那是工匠最后尊严崩碎的声响。
泥爪的脸瞬间扭曲成了地狱恶鬼!他因极度亢奋(或是为了推诿责任)而暴怒咆哮:“劣奴——!老废——!竟敢以朽魂亵渎神泥!坏我第一神盾!渎职!通敌!当受‘盾鉴所’首刑!”
根本无需草叶在场示意。这初立的恐怖场域,急迫地需要血淋淋的献祭来树立它无上的威权!秦霄冰冷默许的目光,比任何命令都更具毁灭力量。
“剜…去…其…膝…骨…以…祭…神…泥…塑…形…无…膝…方…可…无…惧…无…退…立…稳…如…山…!”泥爪的声音因残忍的兴奋而高亢尖锐,如同食腐鹫的尖啸。
两名早就伺立一旁、肌肉虬结、宛如石雕般的刑奴闻令而动。一人死死按住瘫软在地、血呕不止的瓦棱,另一人抽出一把闪着幽冷寒光的、刃口布满细密锯齿的燧石刮刀!
“嗤啦——!”
燧石刮刀极其缓慢、却又极其用力地从瓦棱干瘦萎缩的左膝侧面狠狠剜了下去!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撕裂纤维、切割软骨和摩擦骨头的粘滞闷响!肌肉被强行剥开,露出森白的、粘连着暗红肉屑的膝盖骨!
“嗷——唔…!”瓦棱被按住的头颅猛地向上扬起!喉咙深处爆发出非人类的、被强行窒息堵回胸腔的恐怖惨嚎!眼珠瞬间被鲜血充满爆凸!整张脸皮因超越极限的剧痛而疯狂抽搐扭曲!全身的筋腱绷紧,像被拉倒极限的烂草绳!
刑奴毫不理会,锯齿刮刀狠狠在骨头表面一刮!刮下一层带着肉丝和软骨的骨粉!然后另一名刑奴抬起沉重的石凿,对准剜开的伤口边缘!
“咚!”
石凿狠狠砸下!敲击膝盖骨的侧缘!碎骨飞溅!
“呃呃呃…!嗬…嗬…” 瓦棱的惨嚎已经完全变调,身体如离开水的鱼剧烈痉挛!剧痛如无数条烙铁钻入骨髓,撕碎神经!汗水、血水混合着失禁的污物瞬间浸透了下身!他张大嘴,却只能发出破风箱抽气般的漏风声!
另一条腿!同样的酷刑如法炮制!剜肉!刮骨!敲碎!更加粘稠刺耳的破裂声!
两摊混杂着碎骨、鲜血、淡黄色组织液的污血在地上迅速洇开。瓦棱被拖到一边,如同两条腿被彻底剥除的破麻袋,只能瘫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身体因剧痛和无休止的神经抽搐而不停抖动,间歇性的、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被血堵着挤出。昏死过去又被活活痛醒,彻底成了血糊糊的半截废人。
整个盾鉴所死寂得如同坟墓。昏暗光影中,窑壁上晃动的人影如同鬼魅。方才还在他掌中翻腾的泥团,此刻沾满了他自己的碎骨和鲜血。所有罪奴陶匠死死埋着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身体不受控制地筛糠般颤抖,冷汗浸透了破烂的麻衣。泥爪满意地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恐惧和死亡气息,这味道让他亢奋,如同品尝权力的蜜酒。
一道枯瘦却挺直如幼竹的身影,猛地从跪伏的人群中冲了出来!扑到瓦棱的血污和碎骨旁!是陶蕊!瓦棱唯一的女儿。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泪水,只有一种被极致的恐惧、悲恸和某种东西焚烧过的、近乎空洞的冰冷!十指因用力深深插入沾满父亲血污和膝盖碎屑的冰冷泥地里!
泥爪眉头一拧,皮鞭已经扬起!带着侮辱与惩戒抽向陶蕊单薄的脊背:“放肆!滚回去!休得玷…”
鞭影还未落下,却被一只枯瘦如柴、却带着冰冷力量的手死死攥住了鞭梢!
草叶不知何时已如幽灵般站在了火塘阴影的边缘。她的深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吞噬了所有光线的黑洞,冰冷地钉在陶蕊沾满血泥的十指上。
“……爹。”陶蕊没有抬头,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砾摩擦,却在死寂中异常清晰。她十指抠着血泥,猛地开始揉搓、挤压、摔打!动作粗暴狂野得如同与泥团搏命!血泥在她指间被反复蹂躏、翻卷、捏合!粘稠的、带着血丝组织的泥浆飞溅在她苍白如纸、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
“神要我们的命…”她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波澜,在压抑的盾鉴所回荡,“神要我们的魂…”
她猛地揪起一大团混合了父亲碎骨和鲜血、冰凉粘稠的泥浆!用力摔打在早已准备好的、更宽更厚的硬木阴模之上!发出沉闷的“啪”声!
“…泥就是我们的甲!”
她嘶声喊出最后一句!十指如同疯狂灌注灵魂的铁犁,将那团浸透了父血、骨渣和绝望的泥浆狠狠地抹平、夯实、压实!指甲崩裂!指缝渗血!那泥团在木板上被她塑压成一个更大、更厚、边缘被用力收拢压实得如同铁块的泥饼雏形!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毁灭的疯狂与冰冷的执着,仿佛要将自己和父亲的灵魂一起砌进这块沉重的泥板之中!
泥爪举起的鞭子僵硬在半空。草叶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深陷的眼窝里映着陶蕊沾满血泥、疯狂抟土的侧影,如同在看一块终于找到其燃烧位置的薪柴。
“此胚…当为盾鉴之始。”草叶冰冷的宣判如同给这血腥一幕盖上印章。她枯指一点陶蕊和她手下那团血泥:“督造。陶蕊。执此神命胚。”
血泥盾胚被放入窑口旁的烘烤区。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它,泥胚中的水汽被迅速蒸干,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接下来漫长的日夜,泥胚经历了更加严酷的焙烧流程:放入专门为它加固燃烧温度的侧窑,被烈火围绕,窑温被死命地控制、煎熬!其他陶匠在恐惧与死亡的鞭策下,疯狂地将沟壑能找到的所有耐火、黏性最强的特殊黏土按照陶蕊摸索出的泥浆配比(更多骨粉、细砂、草木灰、甚至瓦棱残留在泥中的血粉)反复揉压成形,再塞满窑膛!每一块泥盾在高温中都承受着扭曲变形或崩裂的危险。
失败随处可见。稍厚不均、火候波动、冷却过快,一块块巨大的陶板在烈火中扭曲、绽裂、甚至爆开!每一次失败,盾鉴所昏暗的角落都会增加一滩血泊和一个被拖出去或直接处决于场的罪奴。惨叫声和燧石剐刀撕裂肢体、敲碎骨头的声响如同盾鉴所永恒的背景音。残存的匠奴,在血腥与恶臭、高温与死亡的压迫下,身体被掏空榨干,眼神早已被掏空,只余下刻骨的麻木和对陶蕊手中那团浸血配方的机械模仿。
而陶蕊,除了监督配泥和塑胚,其余所有时间都如同石化的雕像,守在侧窑那熊熊烈焰前的泥胚旁。火光映照下,她脸上混杂的血泥早已干涸板结,形成一道道暗红色的裂纹沟壑。她的眼中没有光,只有无尽的沉潭,深不见底,倒映着跳跃的死亡火焰。偶尔,她会抬眼看向瘫在远处角落阴影里、如同一堆毫无生气的腐肉的瓦棱。他似乎只剩下微弱的喘息,那被敲碎的膝盖被草叶令人敷上了一层厚厚的、散发着恶臭和不知名药草的烂泥“糊”,糊住了血,也糊住了所有痛苦和清醒的可能。他像一个彻底废弃的烂泥堆,安静地散发着腐坏的气息。
秦霄出现在盾鉴所入口。雨水顺着残破的兽皮顶棚向下漏成几道灰线。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在血泊、恐惧和炉火中蠕动的奴隶,落在泥盾上。一块经过反复失败摸索、严格按照那血泥“胚范”比例烧制、在窑中高温熬炼了不知多久的巨大泥盾胚正被陶奴小心翼翼地抬出窑膛,置于泥水飞溅的湿冷地面冷却。火光映照下,那盾胚表面不再粗糙鼓泡,布满火焰流淌留下的深色斑驳釉亮,厚重的泥胎在冷却过程中发出细微的“噼啪”收缩声,如同沉睡兽骨的苏醒。秦霄走近,冰冷的指尖屈起,轻轻叩在冰冷坚韧的陶盾胚侧缘。
“铮——”
一声出乎意料的清亮回响!带着金属般的质地,划破盾鉴所内沉闷压抑的空气!不再是低劣泥陶松散易碎的闷响!
秦霄眼底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诧异,如同深潭投入石子的涟漪。他再次屈指,在盾胚厚实的中部又敲了一下。
“铮——”
响声更加清晰、坚实!带着某种不屈的韧意!
“三百陶盾…成。”草叶沙哑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陈述窑中又烧熟了一批陶罐。
夜雨骤然转急。豆大的冰冷雨点狂暴地砸落,在盾鉴所残破的顶棚上汇成急促的鼓点,顺着缝隙疯狂砸落在地面泥浆血泊中,激起无数混杂着血色碎骨渣的浑浊水花。闪电撕裂厚重的雨幕,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盾鉴所内每一个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孔和那些在雨水中缓慢冷却的巨大陶盾——密密麻麻排列着,如同一片刚刚自坟墓中爬出的、沉默而冰冷的钢铁丛林。
角落里一直如同泥塑般瘫软、被湿冷和伤痛折磨得只剩一线呼吸的瓦棱,那浑浊不堪、几乎被眼翳覆盖的老眼,在闪电白光映照盾牌“铮”鸣的刹那,竟然猛地抬了起来!极其短暂的一瞬,那双老眼中似乎有模糊的影子飞快掠过:是他枯手抚摸泥坯的专注;是被剜膝敲碎骨头的无边剧痛;是女儿陶蕊沾满血泥、如疯似魔狂抟泥团的侧影!复杂的情绪如同深海底短暂翻涌的浊流——是绝望?是诅咒?还是那被烈火和酷刑焚烧殆尽的、仅存于血脉最深处、属于老陶匠对一件“完美造物”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光?
没人注意到角落里那堆腐肉泥堆的变化。就连草叶和秦霄的目光也被陶盾的成型与密集的雨势吸引。
下一瞬!瓦棱那残破得只剩一丝气息的躯体竟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一股非人的力量!如同垂死的爬虫撞响了生命尽头的丧钟!他仅靠着两条被敲碎的断腿上残余的、早已扭曲变形的脚掌和双肘猛地一撑血污泥泞的地面,身体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巨力扯着,拖拽着流脓渗血的下身,在狂暴如注的冰冷夜雨中,朝着旁边一个尚未完全熄灭、窑口内壁还在闪烁着暗红高温余烬和滚烫热浪的大窑窑膛方向!癫狂地爬去!
“呜…呃……”他喉咙里滚出的声音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被无数雨滴击打地面的噪音淹没。枯黑的手掌在冰冷的泥浆和尖锐的砾石中抓挠,残肢划过血泊拉出诡异的爬行痕迹!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那窑口令人窒息的、裹挟着高温余烬的黑暗!
太近了!他瘫倒的角落距离那口用于焙烧泥盾、刚刚熄火不久的侧窑不过五六丈!这垂死的、被敲碎膝骨的爬行爆发竟快得惊人!如同一条最后扑向火焰的飞蛾!
“拦住他——!”泥爪终于反应过来,凄厉地尖叫!然而暴雨倾盆,泥水飞溅,视线一片混沌!几名陶奴仓促扑向那团蠕动爬行的黑影!
但已经晚了!
就在一个陶奴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瓦棱沾满泥浆头发的前一刻——他残破的身体猛地扑在了滚烫灼人、余烬未熄的窑膛入口!残留的高温瞬间将他破碎褴褛的衣物灼烤冒烟!一股焦臭瞬间弥漫开来!但瓦棱毫无感觉!他枯瘦的双手如同铁箍,死死抠住窑门炙热的边缘!身体爆发出生命中最后一股狂热的能量,拖动着彻底废掉的下身,一个发狠的挺身——竟将自己整个上半身塞进了窑口!
“哧——!”
皮肉瞬间贴上千度高温的壁砖!刺耳的灼烙声和滚滚白烟猛地腾起!令人作呕的焦臭味瞬间弥漫!他的头猛地向里一伸!
刺目的红光瞬间吞没了那颗枯白的头颅!剧烈的灼烧与窒息感瞬间将他吞噬!紧接着是整个身体都扑了进去!
“轰——!”窑口内残存的火星瞬间被这具灌入的、沾满油脂血迹的躯体所引爆!火舌猛地窜出窑口!贪婪地吞没了那具残躯!明亮、短暂却无比刺眼的橘红色火焰将窑口外的雨幕都映亮了一瞬!
窑门口几个试图阻拦的陶奴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燃逼得尖叫倒退!滚烫的热浪和白烟扑面而来!
火焰如同一个巨大的嘴巴,只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便将瓦棱和他绝望的爬行残影彻底吞咽!
燃烧的青烟带着一丝奇异的、混杂着油脂焚烧与骨粉蒸腾的味道,猛烈地从窑门喷出,瞬间又被狂暴的冷雨浇碎、冲垮、化为无形。
窑膛内最后一丝红光隐入深沉的黑暗。
窑口处,只留下几片焦黑的布片、几滴迅速被雨水稀释的油脂和一股被寒雨迅速冲淡的、令人心悸的焦糊气息。
瓦棱,这个沟壑的老陶匠,将自己最后的血肉和碎骨,一并熔进了这“盾鉴所”的第一窑——熔进了一百二十七面刚刚冷却、沉默立在一旁的巨大陶盾之中。雨点密集地敲打在那些冰冷、厚实、釉面斑驳的盾面上,发出“噼啪”的碎响。
秦霄立在不远处狂暴的雨帘中,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刚硬的颧骨滑落。他静静看着那漆黑幽深的窑口,听着陶盾在雨中低沉的呜咽。闪电又一次撕裂长空,惨白的光芒映亮了他毫无波澜的眼底,如同冻结了千年的寒湖。草叶如同扎根于他身后的影子,枯槁的脸庞被电光映得青白。
秦霄缓缓上前一步,冰冷的雨水拍打在他紧握的拳头上。他弯下腰,拾起了离自己最近、沾染了些许泥水的一面陶盾。盾很沉,冰冷的质感透过手掌直抵心脏。它表面粗砺斑驳,残留着火焰舔舐的深色泪痕和不规则的泥土颗粒凸起,并不光滑,甚至可以说是丑陋,但那份厚实的重量与坚硬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这是用瓦棱的膝盖骨、陶蕊的指血、还有无数罪奴的尸骨熔铸而成的壁垒。
他翻转盾牌,冰冷的陶面上,一抹尚未被雨水冲刷干净、颜色格外暗沉的污渍正缓慢地晕开。盾牌内侧靠手的位置,一个深深的指痕突兀地嵌在泥胎中,边缘带着粗砺。那是陶蕊疯狂抟土时留下的绝望印记,如同一个凝固的控诉。就在这指痕旁,几滴黏稠、颜色不似雨水的暗红污渍附着其上,雨水滑过,稀释了些微血色——那是瓦棱被剜膝时溅起或陶蕊指甲崩裂流出的血,带着还未完全干透的湿气,固执地吸附在冰冷的陶面上。
秦霄粗粝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抹暗红。冰凉的触感下仿佛残留着生命的余烬。他猛地将盾牌翻回正面,粗犷厚实的陶面在昏暗天光下泛着哑光的冷硬色泽,盾牌内侧那抹未干血迹带来的、若有似无的温热血气被这冰冷的陶面彻底隔绝在外,如同被埋葬在泥土之下的残破过去。
“挡箭!试盾!”他骤然开口,声音低沉如蓄势的雷声滚动在雨幕中。
泥爪反应过来,亢奋与恐惧交织扭曲着面容,嘶声高喊:“取——取骨箭!最强弓!射盾!”
几名身强力壮的陶奴,顶着瓢泼大雨,将一面最大的陶盾费力地靠竖在一堆湿透的柴薪前。泥爪亲自抓过一柄沟壑最劲的战弓——硬木嵌着磨利的骨刃做弓胎,粗壮兽筋被雨水浸得湿冷乌亮。他搭上一根打磨得极其尖锐、带着细密锯齿倒钩的粗壮骨箭!箭头淬着墨绿色的浓稠毒汁,在雨水的冲刷下也不减其森然色泽!
“嗡——!”弓弦暴鸣!
粗大的毒箭如同一条凶狠的毒蛇,撕裂密实的雨帘!带着凄厉的风啸!拖拽着雨水的残痕!精准无比地射向那面竖立陶盾的正中!
所有在场的罪奴、陶匠都下意识地扭过头,或闭上了眼睛!等待那令人心悸的“噗嗤”入肉、或是陶盾炸裂的可怕声响!盾牌太沉太重,一旦碎裂,盾后的陶奴亦无法幸免!
“锵啷——!!!”
一记极其短促、清脆、冰碴般冷硬的金石撞击之声猛然炸开!带着一种碾压性的坚硬质感!瞬间盖过了所有雨声!
预想中的破裂声没有响起!
人们猛地睁眼!
只见那粗壮的毒箭尖竟在撞击陶盾坚硬表面的刹那彻底崩碎炸开!白色的碎骨渣如同冰屑般四散飞溅!箭头迸飞!带着倒钩的箭杆也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冲击力,竟从中间“咔嚓”一声断裂成两截!前半截箭杆无力地弹飞出去!后半截箭头以下的箭杆失去力量,被雨点打得狼狈地滚落在地!
那粗砺厚实的陶盾面上,只留下一个极其微小的、因为冲击而显出的白点凹痕!箭毒沾在盾面,被雨水迅速稀释、冲走。盾牌如同亘古磐石,纹丝未动!冰冷的陶面在惨淡的天光下折射出坚不可摧的寒芒!
盾牌后的陶奴愣了一下,才从几乎窒息的死亡阴影中反应过来,劫后余生的巨大晕眩感冲击着他。他颤抖着手指,难以置信地摸着盾牌的背面。光滑,完好,冰冷依旧。刚才那恐怖的撞击力甚至没有传到这面,只有盾牌正面的那声脆响,尖锐地扎进了每个人的耳膜。
一片死寂。只有冷雨冲刷陶盾、冲刷碎骨渣的沙沙声。泥爪张着嘴,脸上的亢奋僵住了,变成了某种不可置信的惊愕。
一直如同雕塑般站在泥水血泊中的陶蕊,终于抬起了沾满干涸血迹泥污的脸。冰凉的雨水冲刷着她麻木僵硬的脸庞,冲刷下脸上的血污泥垢,露出底下苍白到毫无血色却异常冰冷的肌肤。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在雨中沉默竖立、守护着一个个卑微生命(哪怕只是暂时)的冰冷陶盾,最终落在那面刚刚被射、只留下一个小小白点的巨盾上。盾牌内侧,瓦棱的血和她指甲崩裂的血渍混合着雨水,正蜿蜒而下。
她的唇角忽然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那是一个笑。一个冰冷、空洞、仿佛从幽冥深处浮现出来的无声冷笑。她缓缓抬起手,雨水顺着她枯瘦的指节滑落。她轻轻抚摸着刚才那发出致命撞击巨盾的冰冷边缘,如同抚摸一件珍贵易碎的瓷器。
沾着泥污血迹的嘴唇轻轻开合,声音细若游丝,却如同淬了冰的毒针,清晰地穿过雨幕,刺入每一个因陶盾奇迹而心头一震的人耳中:
“…爹…你听…箭碎的声音…”
她闭了闭眼,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更深,带着一丝终于品尝到扭曲“公正”的满足,几乎是喟叹着补充:
“…果然比…骨碎的声音…好听多了……”
冰冷的陶盾在暴雨中沉默如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