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熊部落依山石筑“岩牙垒”,碎骨箭如雨倾泻。
秦霄望飞坠的断肢冷笑:“我要投得更远,砸得更烂。”
草叶划出新刑场“炮鉴台”,泥匠掘出棺泥混合兽血人骨粉。
盲匠灰石在烧制时被窑塌掩埋,其子泥梭接替:“爹的骨灰掺在泥里,炮就长眼睛。”
百架陶炮列阵夜雨,穴熊长老倚石墙嘲笑:“泥巴捏的龟壳?”
第一枚人骨泥弹离膛,在雨幕中呼啸成雷霆,将半座箭塔砸成齑粉中的肉雨。
泥梭抚摸发烫的炮管:“爹,您看见了吗?比碾磨炉渣的声音响多了。”
“岩牙垒”。秦霄从泥泞的谷底抬起眼,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刚硬如石刻的下颌滴落,砸进脚下被血水浸泡成褐红色的土地里。视线尽头,倚靠陡峭山崖而立的穴熊部落新巢,如同一头盘踞在嶙峋怪石与参天古木之间的狰狞巨兽。巨大的原木斜插进山体,缝隙被碎石和黄泥牢牢填死,形成犬牙交错的原始胸墙。最高处,依着几块仿佛被巨力撕裂的突兀巨岩,几座简陋却占据绝对制高点的木石箭塔如同从山崖骨骼上探出的毒牙,在沉沉的铅灰色雨云下散发着不祥的黑气。
一根粗粝的骨箭带着凄厉的风啸,如同恶毒的诅咒,猛地扎进秦霄身前不到五尺的湿地里!箭尾嗡嗡地剧烈抖动,箭簇上新鲜的肉丝和暗红的凝血被雨水迅速冲刷。顺着箭矢的来路望去,岩牙垒中段的胸墙垛口处,一个穴熊战士探出的半截身子还没来得及缩回,脸上刻满了仇恨与残忍混合成的狞笑。挑衅!赤裸裸的挑衅!胸墙和箭塔的掩护下,穴熊残余的战士倚仗着居高临下的优势,用最原始的木弓射出带锯齿倒钩的骨箭,如同毒蜂的针,压制着沟壑战士无法抬头。昨天黄昏试图强攻的几个战士,此刻就被钉在箭塔下泥泞的陡坡上,早已肿胀发黑腐败的身体如同破烂的靶子,身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矢,无声地嘲笑着沟壑的绝望。
“唔……”一声压抑的痛苦呻吟从秦霄身侧传来。他年轻的亲卫灰岩猛地捂住了右臂外侧!一根角度刁钻的流矢洞穿了他粗制皮甲的护臂,带起一溜血花!箭头深深扎进臂骨,只留箭羽在外颤抖!鲜血瞬间染红臂甲,混合着雨水向下流淌。灰岩痛得脸色煞白,额头青筋暴跳,却死死咬紧牙关没让自己痛叫出声,身体踉跄一下被旁边的战士扶住。
秦霄的目光扫过灰岩臂上的血洞,掠过远处插满尸身的陡坡,最终缓缓抬升,死死钉在岩牙垒最高那座箭塔的垛口处。那几块巨大的凸岩被穴熊人稍加雕琢,形成了天然的、极其坚固的基座。岩石后面,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几个披着熊皮斗篷的人影,想必是部落里的长者和指挥者。方才灰岩被射中的瞬间,那里似乎传来了几声模糊的、得意的狂笑!
他的脸依旧冷硬如沟壑最深处的岩石,只有下颌线因用力咬紧而绷出一道刻痕。冰冷的愤怒如同在他胸腔底部点燃了一把烧灼脏腑的白火,无声无息,却炽烈得几乎要焚烧掉所有迟疑。他需要一种力量!一种凌驾于陡坡泥泞之上的力量!一种可以打碎那些犬牙壁垒、撕裂那些藏于箭塔后的毒牙巨口的力量!一种能把那高高在上的、在岩台后肆无忌惮发出嘲笑声的影子砸成肉泥的力量!
“不够…太近了…”他缓缓地、如同咀嚼着骨头渣般吐出几个冰冷的字眼。视线越过胸墙,越过箭塔,死死锁在那巨岩箭塔之上,瞳孔深处是压抑着的、要将那片岩石连同上面的人影彻底抹平的凶戾。“陶盾……只能护住人……”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背上被雨点打得冰冷的水滴也被肌肉勃发的热度逼得滑落,话语如同淬火的铜钉,字字带着血沫和毁灭的渴望:“我要……砸得更烂!”
下一瞬,一股如同针扎般阴冷、充满破坏欲的意念便刺入了秦霄脑海最深处!
草叶无声无息地立在他斜后方的雨幕中,宽大的、沾满泥污的祭司皮袍如同一片黏附于大地的腐烂阴影。她的目光没有看岩牙垒,却穿透了倾盆大雨和无数战士浴血的背影,死寂地定格在谷底一处被雨水冲刷得露出深褐色、散发着浓烈陈腐异味的泥土断层上——那是前几日暴雨冲刷滑坡后暴露出的……一处远古的乱葬坑!累累白骨半浸在深褐色犹如搅浑血液的泥浆里。她枯槁的嘴唇如同冰冷的蠕虫翕动,无声的低语如同从黄泉深处卷起的阴风,精准地吹进秦霄的灵魂:
“‘尸…泥…沉…千…怨…裹…血…骨…怒…当…凝…重…雷…裂…山…岩……新…铸…台…名…炮…鉴…熔…万…劫…石…火…成…灭…世…之…音…’。”
炮鉴台!如同嗅到浓烈血腥的秃鹫,又一个新的、更为残酷的吞噬血肉魂魄的造物熔炉在秦霄的意志下被急速构建而出!地点就被强制划定在乱葬岗下游,紧邻乱葬坑边缘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深褐色泥泞!
炮鉴台初立之地,便充斥着最极致的死亡气息。深褐色的“葬泥”被大群带着死亡恐惧的奴隶挖掘出来——那泥土冰冷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淤血,混杂着无数细小的碎骨、破碎的牙齿、扭曲的脊椎骨碎块,散发着一种混合着尸体腐败后的奇异土腥气与浓烈腥膻的恶臭。草叶的命令冰冷无情:“掘……骨……碾……粉……混……入……神……泥……葬……魂……之……土……方……生……灭……世……之……重……雷……”
奴隶们被强行驱入尚未清理完成的泥泞乱葬坑,在恶臭与尸骨间作业。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奴不慎踩断一具半埋腐尸的肋骨跌入泥坑,瞬间被粘稠冰冷的葬泥淹没了半个身子,拼命挣扎中又被淤泥中碎裂的腿骨刺穿了大腿,惨嚎声戛然而止,随即被冰冷浑浊的深棕色泥浆缓缓吞噬,污浊的血色泛起又归于混沌。没有人敢去救。
碾骨场更是令人窒息。一排沉重的、粗砺的石碾被安装好,奴隶们麻木地将一筐筐从葬泥坑筛出的、大小不一的人类遗骸碎块——头骨片、股骨、肋骨……乃至完整的颅骨!扔到巨大冰冷沉重的石碾之下!沉重的碾盘在粗粝的石槽中轰然转动!令人头皮发麻、灵魂颤抖的碾压碎裂声持续不断地响起!
“咔嚓!噗嗤!咯咯咯…喀嚓!”
那是头盖骨在巨力下不堪重负的破裂声!是关节被碾成粉尘的闷响!是脊柱节节粉碎的干涩爆响!
每一次碾盘抬起落下,石槽里飞溅的不是石屑,而是灰白中带着点点暗红的骨渣!混杂着无法压碎的硬韧软骨、筋络粘稠组织!浓烈刺鼻到令人作呕的、高温蒸腾血肉和骨髓特有的腥膻焦味混合着粉尘弥漫整个碾骨场!几个负责操作的奴隶很快就脸色惨白地剧烈呕吐起来,吐出的秽物又被粗暴地责令自己清理干净。碾出的骨粉被强制收集,惨白色的粉末里掺杂着难以祛除的暗红组织丝絮和油脂。碾骨场如同地狱入口,在阴冷的雨雾中日夜喷吐着骨灰的灰烬和人体的怨气。
当这混合了尸泥与最新鲜人骨粉末、如同死亡浓缩之物的“葬魂泥”被运至炮鉴台旁的巨型泥池。泥池如同炼狱的入口。奴隶们被强令跳入冰冷粘稠、骨粉沉浮的泥浆池中搅拌。粘稠的葬魂泥裹缠着他们的腿脚,如同无数死者伸出的冰冷手臂,每一次呼吸都灌满浓烈的死亡粉尘,窒息感无时无刻不在扼紧喉咙。不时有人因窒息或疾病晕厥倒入池中,转瞬便被冰冷沉重的淤泥吞噬。
场边搭起巨大的木棚——炮鉴台的核心塑形作坊。空气沉重如铅块,冰冷刺骨。数十具粗制陶炮的泥胎粗胚如同垂死的怪物胚胎,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地卧着。一个身材瘦小、动作却极其灵活稳健的老匠人,正小心翼翼地在湿滑泥泞的地面上爬行(他的双足因早年事故糜烂被截去)。他是沟壑唯一的“旋泥成炮”的高手——盲匠灰石(并非全盲,而是高度近视加上常年烟熏,眼睛浑浊如蒙灰)。他那双浑浊如同磨砂玻璃般的眼睛几乎要贴到眼前巨大的泥炮内膛壁上,布满厚厚黏土和老茧的手指一遍遍摸索、按压、捏合着内壁的弧度,如同抚摸情人般专注。泥浆在他指间被反复摔打、扭转、挤压。他口中念念有词:“圆…一定要圆…厚…要均匀…厚了炸膛…薄了…崩裂…都是…都是粉身碎骨的灾厄…”每一次拍打调整都耗费着残躯的巨大精力。他身边跟着打下手的是他唯一的儿子——十五六岁的泥梭。泥梭身形单薄,看着父亲在恶臭泥浆和骨尘中匍匐的身影,眼里充满深深的担忧和恐惧。
“哗啦——嗤嗤嗤——”
突然!泥炮粗胚斜上方因雨水长期渗透而腐朽不堪的木棚支柱终于承受不住顶部湿木泥堆和整根巨大原木横梁的重压,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呻吟扭曲爆裂声!大块大块的烂泥混合着腐朽断裂的粗大木料如同山崩般朝着灰石父子头顶轰然倾塌下来!
“爹——!”泥梭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如同雏鸟被折断了翅膀!他几乎是出于本能,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扑向正全神贯注贴在炮胎内壁上的父亲!想把父亲从泥胎的“怀抱”里拽出来!
但是迟了!灰石此刻的姿势几乎贴进了炮膛内部深处!泥梭的手只抓住了父亲一只沾满污泥的后裤脚!
“轰——!!!”
沉闷的坍塌巨响伴随着木料扭曲断裂的爆响!如同死神挥舞巨锤砸下!整段朽烂的木棚顶梁柱连同上面沉重的湿泥顶子彻底崩塌!沉重的原木横梁夹杂着大坨稀烂的泥块和腐朽木屑,结结实实砸中了灰石刚刚探出炮口的上半身和泥梭的前肩手臂!灰石那瘦弱的身躯几乎瞬间就被砸塌进去!整个人被埋进了那个巨大粗坯炮膛的上半部分!腐朽的木料如同狰狞的獠牙刺穿了他的皮肉!
“呃……”被死死压在断裂木料和炮膛口的灰石只发出一声极其短促、被巨大力量挤压胸腔的闷哼,身体猛地抽动了一下,就再无声息。浑浊的老眼无力地睁着,望向阴沉的棚顶,瞳孔迅速涣散。
泥梭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出去一个跟头,肩胛剧痛,半边身子压得麻木!但他疯狂地挣扎着爬回塌陷的泥堆旁!嘶喊着:“爹!爹!”他看到父亲那双沾满污泥、尚露在外边的半只手臂在最初剧痛的一阵痉挛后,软绵绵地垂落在炮膛口冰冷的泥堆里,一动不动。只有混杂着大量泥浆的血水,从被木料刺穿的伤口和口鼻中汩汩涌出,迅速浸透了冰冷粘稠的葬魂泥,红得惊心动魄!
“爹——!!!”泥梭的声音已经不成调,如同濒死的兽嚎!他发狂地用手去刨冰冷的淤泥和压在父亲身上的断木!指甲在冰冷的泥石上瞬间翻卷出血!但那埋住父亲的炮膛如同吞噬生命的巨口,冰冷坚硬。
窑吏“火牙”(取代了泥爪管理更高一级的炮鉴所,性情更为暴戾)闻声带人冲过来,只冷冷瞥了一眼坍塌的泥堆和那支无声血臂,以及泥梭绝望的刨抓,暴戾的眼神闪过一丝不耐。他没有丝毫对死者或伤者的怜悯,只有对炮坯损毁可能带来的延误的焦躁。他厉声呵斥:“嚎丧个屁!误了‘神炮’!你九族都不够陪葬!还不把这老废柴刨出来?尸骨无用!速速清理!他经手这尊炮坯必须按时入窑!神炮鉴律!只计功过!无谓死活!顶替!由你!” 他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泥梭因剧痛和悲痛而剧烈抽搐的鼻尖!
炮坯!爹最后抚摸、倾注了所有心血的炮坯!泥梭布满泥浆、泪水、血水混合的脸上,所有表情瞬间凝固、冰冷。父亲尚未冷却的尸身还埋在他手下的泥里,血液的温热似乎还残留在冰冷的泥中,而窑吏刺耳的咆哮却如同冰冷的铁毡碾过他的心脏。他停止了无望的嘶喊和刨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神却猛地沉了下去——如同两口刚刚死去了至亲、灌满了冰冷淤泥的深潭,深不见底。窑壁上跳动昏黄的火把光映不进丝毫亮色。
他缓缓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空洞地盯住父亲被埋的炮膛口位置——那里已被断木碎泥堵得严严实实,只有父亲暗红凝固的血还在断口边缘缓慢地渗流。他看着窑吏,又看看那口吃人的炮坯,声音是血从喉咙里呛出般嘶哑破碎,却又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冷静:
“爹…的骨灰…得留下…留在泥里…”他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沾满泥血污迹和翻卷指甲的手,指向炮膛深处被埋的位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骨缝里硬挤出来的冰渣,裹挟着剧痛、绝望与某种扭曲的、燃烧的东西:“……炮…长了爹的眼睛…才…看得准…打得到…砸得烂…”
火牙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惊愕、嘲弄、又有点不寒而栗的表情,最终化为对泥梭这种敢于“提要求”的反常和其中暗藏“鬼祟”的暴怒!他猛地扬起手中粗长的木棍!
“放肆!贱……”
然而他口中的“奴”字尚未出口,一只枯瘦如鸟爪、却带着千钧寒冰般力量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那冰冷的力量让火牙这种粗蛮的汉子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草叶不知何时已经幽灵般立在塌陷的木棚阴影边缘。她深陷浑浊的眼窝如同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坟穴,此刻却像是活物般转动着,死死锁定了被埋住大半的灰石尸体和趴在炮膛血泥上的泥梭。枯槁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但火牙清晰地感到手腕骨几乎要被冻僵碎裂!
“……怨灵…归所…当在…灭神之地……此炮…当为……葬魂之雷……开膛……留尸……入泥……”草叶的声音比碾骨场骨粉摩擦声还要干涩冰冷。
命令被强制执行。灰石的尸骸被从冰冷的葬泥和腐朽木料中粗暴地挖掘出来。被砸碎的胸骨、撕裂的内脏、被木刺贯穿的残躯,早已冰凉僵硬。几根被砸断的肋骨尖端甚至刺穿了后背的皮肉,露在湿冷的空气中。尸身被窑卫用冷水胡乱冲去大部分血泥,随即在泥梭麻木的目光注视下,被塞进了那尊巨大的陶炮粗坯膛口!泥梭甚至看到父亲那双浑浊的眼睛至死还徒劳地睁着,凝固着最后那一刻的专注和被巨力碾压时的惊愕痛苦。尸体的双脚被塞进去,然后是膝盖……胸膛……
泥梭浑身剧烈地颤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混合着泪水滴落冰冷泥地!他扑了过去,十指深深抠进冰冷的葬魂泥里,一把一把抓起那混杂了无数人骨粉末和腐朽气息的冰冷、粘稠、如同凝固血浆般深褐的葬泥!疯了般地往父亲残破的躯干上覆盖!往炮膛口里填塞!父亲那死不瞑目的双眼被冰冷的葬泥彻底覆盖填平!破碎的胸腔、被砸塌的头颅、被木刺洞穿的腹部……冰冷的葬泥贪婪地将所有破碎淹没!
一具活生生的尸体!就作为“药芯”,被封存在了冰冷厚重的葬魂泥胎深处!随着其他炮坯一同,被抬上烘烤台。巨大的窑口喷吐着高温的烈焰,开始对这承载着血肉尸骸与无尽死亡的粗坯进行残酷的熔炼。
泥梭成了这尊“葬魂炮”的首席督造。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少年的任何痕迹,只残留着泥污干涸后的灰败僵硬,如同刚出土的陶俑。只有当他跪在烘烤台边,听着巨大泥胎在烈火舔舐下收缩、内部尸体与骨粉泥浆被高温蒸腾而发出轻微但极其令人不适的“滋滋”声和微不可闻的焦臭味时,眼中会闪过一点凝聚了所有痛苦的、冰冷的幽火。
夜雨,如同决堤的天河,无情地抽打着大地。巨大的轰鸣是雨点砸落泥浆与岩石山体的合奏,冰冷地撞击着沟壑每一个活物紧绷的神经。炮鉴台前那片被强行用无数俘虏尸骨和奴隶脊梁垫平、如同恶魔巢穴般凸出山崖的巨大发射阵地,此刻如同被浸泡在无垠的墨汁中。
一排排漆黑、粗砺、散发着高温冷却后余烬气息和尸体高温焚烧后的焦糊异味的巨大陶炮,在暴雨的冲刷下沉默伫立。每一尊陶炮的炮管都厚重笨拙,陶土原始的棕褐底色上布满火焰淬炼时留下的诡异青黑斑驳“泪痕”和不规则的凸起骨粒(那是没有完全粉碎的细小人骨在高温中渗出的钙质)。炮体沉重,底座深深陷入泥泞。冰冷的雨水如瀑布般顺着炮管倾泻而下,砸在同样冰冷的泥地中。上百架这样的葬魂炮管如同从死亡深渊里爬出的巨大黑色方尖碑,直指远方山崖上在墨色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蹲伏巨兽黑齿般的穴熊新巢——“岩牙垒”!
泥梭匍匐在冰冷湿滑的泥水里,就跪在编号为“灰石之瞳”的那尊巨大炮身之下。雨点如同无数冰冷的针,毫不留情地刺打着他赤裸的肩背——这曾是他爹灰石专属的位置,如今只有他来接替。他冰冷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炮管外壁。厚实粗糙的陶面在雨水的浸泡下冰冷透骨,但在刚才数轮试射的巨大能量轰击后,炮管内部依然在燃烧!指尖能感觉到炮壁深处一股令人心悸的炽热,如同刚熄火的巨大膛炉。雨水落在指尖抚摸的位置,瞬间就被内壁的余温蒸腾成一片更冰冷的白气。那是爹的血肉和骨骸被烈火融化后永驻其中的余烬?
“……爹…您看见了吗……”泥梭的声音在暴雨冲刷声中细如蚊蚋,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那声音却冰寒彻骨,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棱角。冰冷的嘴角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泣还要绝望的弧度,“…这……比您在碾磨炉渣糊口的声音……响多了……”
岩牙垒最高处那座倚巨岩而成的箭塔。塔楼里人影晃动。一个须发皆白、披着斑驳熊皮的老长老在几位熊蛮战士的簇拥下,费力地探出半边身子,想要看清晰谷底那一片如同巨兽獠牙般排列在泥水中的黑色炮管。雨水打湿了他灰白的长须,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不以为然和一种发自本能的嘲讽轻视。
“噗…哈哈!”他终于看清了那些在雨幕中显得笨重黝黑的“陶疙瘩”,忍不住嗤笑出声,沙哑的声音在雨声和山壁回音中被扭曲得格外刺耳,“石根崽崽没了木头船…是急疯心了吗?把那群泥腿子捏的尿壶…排出来吓唬人了?”他一边嘲笑着,一边用力地拍了拍箭塔那用原始巨木和顽石夯成的塔壁,发出沉闷厚实的“咚!咚!”声响:“知道咱们这堵墙叫什么吗?岩牙!神的牙齿!就靠这些泥巴捏的龟壳!也想啃动?做梦呓语!让那石根崽崽再撒些陶豆子出来!兴许能腌了穴熊的盐巴吃!哈哈哈!”
刺耳的嘲笑声混杂在凄厉的风雨声中,隐隐约约传到谷底严阵以待的秦霄耳中。他披着湿淋淋的皮裘,肃立在临时搭建、也被雨水冲刷得摇摇欲坠的指挥高台边缘。冰冷的目光如同出鞘的铜剑,越过雨幕密林,死死钉在箭塔口那张狂的老脸轮廓上。他缓缓抬起右手。
身后一面用数片巨大浸水兽皮绑扎、勉强维持形状的沉重旗幡猛地被两名战士合力挥下!那是开炮的信号旗!旗幡巨大笨重,在狂风暴雨中落下时带着沉闷的破风声!
“呜————!”一支低沉粗砺、用巨大泥塑风道吹出的号角声骤然撕裂雨幕,如同垂死的巨兽在深渊中发出第一声狂怒的咆哮!整个发射阵地随着这声号角的嘶鸣瞬间绷紧!
炮台前,每一尊巨大的陶炮炮尾处,都被固定死了一个巨大的藤框——里面赫然堆放着许多形状不规则、湿漉漉的沉重石弹!那是从谷底河床深处捞起、坚硬得令人绝望的花岗岩石块!此刻,泥梭双手沾满冰凉粘稠的葬魂泥浆,他眼中燃烧着凝固的冰火,用尽全身力气,和其他同样麻木疯狂的泥炮匠一起,将最后一把混杂了人骨粉末、陈年黑泥、新鲜动物血浆(甚至隐约可见断牙碎骨)的暗黑色湿泥,狠狠糊压在冰冷的石弹表面,将那不规则的石弹死死包裹!一层又一层,如同地狱的污血包裹着黄泉的顽石!最后形成一颗颗大如磨盘、粗糙不堪、散发着死寂气息的“葬魂弹”!
沉重的葬魂弹被几条粗大原木做成的杠杆,由几十个光着膀子的壮奴疯狂摇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中,将巨大的炮弹塞进了还残留着余温的巨炮炮口深处!冰冷的雨水砸在滚热的炮膛内壁上,激发出“嗤嗤——”的一片巨大白气!
泥梭最后看了一眼被葬泥完全封死的炮膛口,那下面埋着父亲灰石的残躯。他猛地举起沾满葬泥的拳头,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装药——!”
另一个奴隶抬起一个粗重陶罐——里面是沟壑积攒所有能爆燃的松脂、火油、硫磺和烈烈燃烧的黑火药!分量大得令人胆寒!在监工的皮鞭厉啸下,倾倒入炮膛深处!滚烫的炮膛瞬间蒸腾起大股呛人的白色烟雾!
炮口引线被点燃!是一根浸泡过特殊药油、用麻线缠绕粗壮得如同蟒蛇的巨线!刺目的火花在暴雨中狂猛地嘶鸣、跳跃!如同垂死挣扎的毒蛇!引线急速燃烧,留下刺鼻的烟雾轨迹,迅速钻入黑洞洞、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炮口深处!
整个阵地瞬间死寂!所有声音都被暴雨吞噬!只能听见那一百个巨大炮口深处引线燃烧时发出的“嗤嗤嗤嗤嗤——!!”的催命狂响!如同死神的脚步在每一尊炮腹内狂奔!
岩牙垒箭塔上的笑声依旧刺耳,那位长老甚至还戏谑地回头对塔内的族人说了句什么,引得塔内一阵粗野的狂笑!
“嗤——————!”
引线燃烧到极致的最后一点爆闪!瞬间消失在炮膛深处的黑暗里!
下一刹那!
“轰隆隆隆隆隆隆——————————!!!”
一百声惊雷重叠在一起是什么景象?那是一百头沉睡在地心岩浆中的灭世巨兽在同一瞬被狠狠戳穿了鼓膜!一百道凝聚了地狱最深处怨毒与暴虐的嘶吼!
整个谷底空间在无法形容的狂暴巨响中疯狂扭曲!震动!如同天穹被生生撕裂开一个大口!两侧山崖上被暴雨浸透的泥浆轰然剥落塌方!泥浪裹挟着石块轰隆滚下!爆炸的瞬间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又瞬间以更狂暴的方式反噬!站在炮阵后方的沟壑战士和奴隶们,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掼倒在地!耳孔中只有一片尖锐的撕裂般的鸣响!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撕碎一切的终极之音!
一百条刺目的炽白色巨龙同时从泥水中挣扎着抬头!撕裂黑暗暴雨!裹挟着喷薄而出的烈焰浓烟!巨龙口中衔着的,正是那一颗颗裹着葬魂泥浆、如同地狱流星般巨大沉重的石弹!弹体在恐怖高温的推进下摩擦空气,发出如同万千厉鬼尖啸的破空锐鸣!速度之快,在浓稠雨幕中几乎拖拽出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残影!
箭塔上那张布满褶皱的、正在狂笑的老脸,在瞬间被四面八方喷涌而出的死亡赤光照亮得毫发毕现!他脸上那狂肆的笑意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凝固成惊恐,浑浊老眼中映射出的是一片如同末日天崩般的陨星群!
轰——!
一声超越了所有雷霆叠加的巨大爆炸声在他耳边炸开!不,那不是一声,是至少二十颗巨大裹泥石弹同时撞击在箭塔基座巨岩和中段木石结构上发出的超级殉爆!
那号称是“神的牙齿”、被长老刚拍打夸耀的坚固岩壁,在瞬间被密集的巨力撕成亿万颗比尘埃还细碎的石粉!紧接着的巨木部分像纸糊般被砸透、撞塌、轰然粉碎!整个箭塔如同纸搭的玩具!从上至下,从中心到边缘,没有任何“垮塌”的过程!是彻底瞬间爆开!炸成漫天飞溅的、混合着木屑、碎石、血浆、肉糜、碎骨和被巨大动能瞬间压榨出的肉沫混合而成的腥臭泥泞!如同在半空中炸开了一朵巨大、肮脏、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浑浊血花!
那位长老和簇拥在他周围的熊蛮精锐战士?连同他们沉重的熊皮护甲?根本找不到半点完整的碎块!连同那沉重的石头基座,一切都变成了喷射向四面八方、如同浓稠肉酱般的、暗红色碎肉泥!如同在半空中下了一场令人作呕的、由人体彻底分解物构成的倾盆暴雨!暗红色的肉浆如同最廉价污秽的染料,泼洒在周围其他惊恐万分的穴熊战士头顶、胸墙和箭塔壁上!哗啦啦的声音不是落雨,是血肉残渣和碎骨片从半空中砸落泥水中的恐怖交响!
泥梭被恐怖的后坐力震得连退数步,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浆里。震耳欲聋的巨响和铺天盖地的恐怖震荡让他双耳嗡鸣刺痛!但他努力地、艰难地仰起头,目光疯狂地追逐着天空中那片被死亡血雨浇灌的区域!冰冷的雨水混合着震落的泥浆流进他的眼角、口鼻!
他看到了!看到了那支离破碎的血色风暴!那朵由他亲手装弹的葬魂炮轰出的死亡之花!看到了箭塔位置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如同被啃噬过的丑陋豁口!
他挣扎着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中,朝着那尊巨大的、炮管口还在缓缓蒸腾着滚热白烟的“灰石之瞳”炮身爬去!冰凉的雨水无法驱散炮管内部深藏的炽热,反而蒸腾起更加浓烈迷蒙的白汽,如同巨炮灼热的喘息。泥梭布满泥浆血迹的脸颊贴上了冰冷粗砺的炮管外壁。剧烈的爆炸和震动后,炮管滚烫!那触感极其诡异——冰冷雨水浸泡下的炮体表层冻得人哆嗦,但内里深入血肉般的炽热却在嘶鸣!炮膛深处埋葬的父亲骨骸和血肉,仿佛还在余烬中发出无声的咆哮!
泥梭冰冷枯槁的脸颊紧紧贴着炮管,雨水顺着他脸颊的曲线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泪。他没有哭,只是用一种诡异到极致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的眷恋,对着那犹自散发血腥气息的炮口低语,每一个字都如炮膛里冷却的炉渣般冰冷坚硬:
“爹……您看见了吗……那……碎了……碎成比骨头渣子……还要碎的……”他缓缓闭上眼,似在回味那声足以将整个世界掀翻的终极轰鸣:
“……比……碾磨炉渣……的声音……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