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被撕扯成无数碎片,粘稠而缓慢地流淌。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里沉沉浮浮,像一叶随时会被巨浪吞噬的扁舟。耳边是遥远而模糊的嗡鸣,夹杂着断断续续、令人心碎的呜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听不真切,却一下下敲打着混沌的神经。
冰冷。彻骨的冰冷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只有心口的位置,残留着一丝微弱却滚烫的印记,像黑暗中唯一的火种,固执地提醒着那场撕心裂肺的崩溃和那个绝望颤抖的怀抱。
“呃……”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般的呻吟,艰难地从干涸剧痛的喉咙里挤出来。
沉重的眼皮像被黏住,用尽全身力气,才颤抖着掀开一条缝隙。
刺目的白光瞬间涌入!灼得眼睛生疼,瞬间涌出生理性的泪水。视线模糊晃动,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中央那盏造型简洁却异常明亮的吸顶灯,散发着惨白冰冷的光。然后是吊在床边铁架子上、正缓缓滴落着透明药液的输液瓶。细长的塑料管蜿蜒而下,连接着手背上埋着的留置针,带来一丝冰凉的异物感。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淡淡的、属于药物的苦涩。是医院?还是…张云雷公寓的临时病房?
意识艰难地拼凑着昏迷前的碎片——昏暗玄关里绝望的嘶吼,冰冷地板上的咳血,那个带着泪水和血腥味的、滚烫而颤抖的怀抱,还有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铃铛”……
心脏猛地一抽!带来一阵尖锐的钝痛。
“咳…”又是一声压抑不住的轻咳,牵扯着脆弱的胸腔,喉咙里那股熟悉的铁锈味似乎还在萦绕。
“别动。”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疲惫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循着声音的方向挪去。
床边,张云雷靠在一张硬邦邦的扶手椅上。他依旧穿着那件深灰色的羊绒衫,只是领口有些凌乱,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他微微前倾着身体,一只手肘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搭在盖着我的被子上,似乎刚刚从浅眠中被惊醒。
他的脸色是那种久未休息的灰白,眼下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色阴影,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下巴上冒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彻底透支后的、摇摇欲坠的疲惫。只有那双眼睛,在看向我时,依旧锐利得像寒潭里的冰,只是此刻那冰层下,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后怕,以及一丝竭力压抑的、深沉的痛楚。
“哥…”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听不见。
“别说话。”张云雷立刻开口打断,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搭在被子上的手微微收紧了一点,传递过来一丝微弱却坚定的暖意。“王叔刚走不久。你肺部有轻微撕裂,情绪剧烈波动引发的毛细血管破裂,出血量不算太大,但必须绝对静养,不能再有半点刺激。”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我的眼睛,像两道探照灯,试图确认我的清醒程度和状态:“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看着他眼中那片沉重的疲惫和担忧,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身体的虚弱和心口的空洞感,像巨大的铅块压着,连摇头的动作都显得无比艰难。
张云雷紧绷的下颚线似乎松动了一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极其缓慢地吐出来,像是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浊气和恐惧都排出去。然后,他极其自然地抬手,用指腹在我眼角飞快地蹭了一下,抹去那点因为光线刺激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动作快而轻柔,带着一种笨拙的、久违的亲昵。
“醒了就好。”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里的紧绷感并未完全消散,但那份强行支撑的冷静,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惊涛骇浪之上。
就在这时——
“哗啦啦……”
一阵密集而急促的敲击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像是无数冰冷的石子,狠狠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
我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窗外,不知何时已是沉沉的夜幕,浓得化不开。远处都市的璀璨灯火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豆大的雨点被狂风裹挟着,疯狂地抽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令人心悸的声响。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在窗外路灯惨白的光线下,像一道道无声淌下的、冰冷的泪痕。
雨下得很大。风声凄厉,如同无数冤魂在窗外呜咽、哭嚎。
这场突如其来的、声势浩大的冷雨,像一块巨石,猛地砸进了房间里本就凝滞压抑的空气。也砸进了我刚刚苏醒、依旧脆弱不堪的心湖深处。
张云雷搭在被子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向窗外那片风雨交加的黑夜,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和……一种更深沉的疲惫。
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凄厉的风雨声,像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尖锐地切割着脆弱的神经。输液瓶里的药液,一滴,一滴,缓慢地滴落,发出单调而冰冷的轻响,像生命的倒计时。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种强烈的、无法言喻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水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心头,越收越紧。
他……还在外面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死寂的心湖里炸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恐慌和一种尖锐的、无法承受的痛楚!
刘筱亭那张被痛苦彻底扭曲、涕泪横流、绝望嘶吼的脸,他疯狂砸向自己胸口的拳头,他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我脸上的触感,还有他最后那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哀鸣般的“铃铛——!”……所有画面,所有声音,所有触感,都在这一刻,伴随着窗外凄厉的风雨声,无比清晰地、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轰然回响在脑海里!
他知道了真相。那足以将他彻底击垮、足以焚毁他所有骄傲和尊严的真相。以那样惨烈的方式。
而这场铺天盖地的、冰冷刺骨的夜雨……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言喻的担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指尖冰凉,呼吸也变得急促而艰难。我猛地看向张云雷,嘴唇哆嗦着,想要问出口,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嗬嗬的声响。
张云雷似乎立刻察觉到了我剧烈波动的情绪。他猛地转回头,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般射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和警告:“静养!我说过,不能再有半点刺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极限的焦灼,“你现在需要的是绝对的安静!别的什么都别想!”
他放在我被子上的手,力道加重,带着一种强硬的压制感,试图稳住我颤抖的身体。
“可…他…”我终于从干裂剧痛的喉咙里,挤出一点破碎的音节,目光死死地、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哀求,望向窗外那片风雨肆虐的黑暗。
张云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看着我眼中那片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担忧,看着那里面映出的、窗外凄风苦雨的景象,他眼底那层强行维持的冰冷薄冰,终于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愤怒、无奈、痛楚,还有一丝……被深深隐藏的、无可奈何的沉重。
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搭在被子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森森的白。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审视和挣扎的目光,深深地看了我几秒钟。
窗外的风雨声更大了。狂风卷着雨点,疯狂地抽打着玻璃,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紧绷欲断的心弦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对峙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终于。
张云雷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沉重冰冷的空气都吸进肺里。他移开目光,不再看我,而是重新投向窗外那片如同深渊般的、风雨交加的夜幕。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砂轮反复磨砺后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极寒之地凿出来的冰:
“在楼下。”
轰——!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裹挟着九天寒气的惊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在楼下……
在楼下?!
在这场铺天盖地的、冰冷刺骨的夜雨里?!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身体猛地一颤,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却被张云雷那只带着警告和压制力道的手,死死地按了回去!
“坐好!”他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一丝被激怒的嘶哑,目光如刀般扫过来,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警告和一种更深沉的痛楚,“高筱贝和老秦他们…在看着。”
高筱贝…秦霄贤…在看着……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刘筱亭的状态,已经糟糕到需要人寸步不离地“看着”?意味着他可能……可能……
我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冻得我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担忧,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地缠住了心脏,越收越紧!
“他…他怎么样了?!”我再也无法控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尖利,死死抓住张云雷按在被子上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里!“哥!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了?!”
张云雷的手被我抓得生疼,但他没有挣脱。他只是任由我死死地抓着,手背上传来我指尖冰冷的颤抖和绝望的力道。他看着我眼中那片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惧和哀求,看着他这个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却依旧为了另一个男人濒临崩溃的妹妹……
他眼底那最后一丝强行维持的冰冷和严厉,终于被一种深重的、无法言喻的疲惫和痛楚彻底击碎。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只有那紧抿的薄唇和绷得如同刀削斧凿般的下颌线,显示着他内心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窗外,凄厉的风雨声如同鬼哭狼嚎,疯狂地撞击着冰冷的玻璃窗。那声音,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拼命地抓挠、撕扯着房间里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也撕扯着每一个人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许久,许久。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就在那巨大的恐惧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时——
张云雷紧闭的双眼,极其缓慢地睁开了。
他不再看我,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界风雨和所有痛苦的卧室房门。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彻底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虚脱,和一种尘埃落定后、近乎悲凉的平静,清晰地穿透了窗外凄厉的风雨声:
“淋着雨,跪在楼下花坛边。”
“手里……”
他顿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像是在吞咽着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细微的颤抖:
“死死攥着……一片碎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