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浸在粘稠的冰水里,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挪动。那晚之后,我把自己缩进了一个坚硬的壳里。手机里高筱贝的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从最初的密集轰炸,渐渐变成了零星几个,最后归于沉寂。他发过很多条信息,语气从开始的困惑不解,到后来的焦急担忧,再到最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小尾巴,你怎么了?那天跑那么快?”
“看到回个话行吗?急死我了!”
“是不是栾哥他们瞎开玩笑惹你不高兴了?我去说他们!”
“你在哪?我去找你。”
“接电话好不好?求你了…”
“……”
“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你告诉我。”
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三天前:“我在老地方等你,等到你来为止。”
老地方。那个卖糖炒栗子的小摊旁。昏黄的灯光,甜腻的香气,还有我那些未曾说出口、如今看来更加可笑的心事。
我没有回复任何一条。只是默默地,把他的微信备注,从那个带着星星符号的“筱贝哥”,改成了冰冷生硬的“高筱贝”。然后,删除了所有的聊天记录。像抹掉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生活还在继续。课要上,饭要吃。只是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像一具空壳在机械地运行。室友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不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地打听关于高筱贝和德云社后台的八卦。宿舍里安静得有些压抑。上课时,老师的讲课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书本上的字迹也常常模糊晃动,需要我用力眨眨眼睛才能勉强聚焦。
只有一件事,像一根无形的线,依旧固执地、不依不饶地牵扯着我麻木的神经——德云社封箱演出。
这是德云社一年里最盛大的演出,规模空前,一票难求。往年这个时候,我总是最兴奋的一个。高筱贝会早早给我留好位置最佳的票,我会提前好几天就开始琢磨穿什么衣服去,像个虔诚的信徒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庆典。后台的喧嚣,台上的光影,观众山呼海啸般的笑声和掌声,还有他在聚光灯下自信飞扬、挥洒自如的样子……那曾是我一年中最期待的高光时刻。
今年,那张位置绝佳的票,依旧安静地躺在我的微信里,是高筱贝几天前发过来的电子票凭证。我没有删,也没有点开。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手机屏幕上,也烫在我的心上。
封箱夜,终究还是来了。
我坐在宿舍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流光溢彩,却照不进我心里分毫。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滑动,最终还是点开了那个熟悉的直播平台链接——德云社官方直播间。画面跳出来,瞬间被汹涌的弹幕淹没。
“啊啊啊封箱了封箱了!”
“我社盛世!”
“角儿们冲鸭!”
“筱贝呢?我贝贝呢?”
“期待栾怼怼!”
巨大的舞台灯光璀璨,流光溢彩。穿着各色大褂的演员们鱼贯出场,拱手作揖,向观众致意。欢声雷动,掌声如潮。熟悉的开场音乐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后台的镜头一闪而过,栾云平、烧饼、岳云鹏、张云雷……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镜头前或严肃或嬉笑地准备着。然后,画面捕捉到了候场区一角。
高筱贝。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靛蓝色大褂,料子挺括,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侧对着镜头,正微微低着头,手里拿着块醒木,似乎在默词,神情专注而沉静。暖色的灯光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光晕。弹幕瞬间疯狂刷屏:
“贝贝!我贝贝帅炸了!”
“这身大褂绝了!贵公子本公子!”
“认真工作的男人最迷人!”
“筱贝加油!”
看着屏幕上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看着他此刻沉静专注、仿佛一切尘埃落定、只待绽放的侧脸,我的心口却像是被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穿刺。几天前的那个冬夜,KtV门口,他搂着那个女孩、笑得宠溺的画面,与眼前这个在舞台上万众瞩目、干净纯粹的相声演员形象,在我脑海里疯狂地撕裂、重叠、互相撕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感直冲喉咙。虚伪!这两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意识里。
凭什么?凭什么他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站在聚光灯下,享受所有人的喜爱和追捧?凭什么他可以在欺骗我、欺骗了所有人之后,还能表现得如此完美无瑕?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像只被丢弃在阴暗角落的可怜虫,独自咀嚼着这噬心的痛苦和背叛?
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混杂着巨大悲伤和尖锐愤怒的黑色火焰,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那火焰烧掉了我的理智,烧掉了我的怯懦,只剩下一个疯狂而偏执的念头:撕碎他!撕碎这虚伪的光环!让他也尝尝从云端跌落、被当众羞辱的滋味!让他知道,不是所有伤害,都可以被轻易掩盖在舞台的华彩之下!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瞬间攫取了我全部的心神。我猛地抓起手机,手指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点开了那个置顶的、备注为“高筱贝”的对话框。那张电子票的凭证链接,像一个无声的邀请,更像一个等待引爆的炸弹。
封箱演出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前面的节目一个比一个火爆,包袱一个比一个响亮,观众的笑声和掌声几乎要掀翻剧场的屋顶。气氛被推向了高潮。终于,主持人报幕,带着激动人心的腔调:“接下来请您欣赏相声,《论捧逗》!表演者:高筱贝!侯筱楼!”
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轰然炸响!伴随着激昂的出场音乐,高筱贝和搭档侯筱楼,一前一后,步履从容地走上了舞台中央。聚光灯追随着他们,将两人笼罩在光晕之中。高筱贝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自信,从容,对着台下深深一躬。那一刻,他仿佛就是舞台的主宰。
弹幕更是疯狂:
“贝贝!贝贝!贝贝!”
“终于等到你!”
“筱贝今天状态太好了吧!”
“这台风,绝了!”
我坐在电脑前,冰冷的屏幕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心跳得又重又快,撞击着胸腔,像是要挣脱束缚跳出来。手指紧紧攥着手机,指甲几乎要嵌进屏幕里。看着他在台上光芒万丈的样子,听着那山呼海啸般的喝彩,那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里尖啸,越来越响。
就是现在!高筱贝,你不是最在意你的舞台吗?你不是最享受这满堂的喝彩吗?那我就毁了它!我要让你知道,欺骗的代价!
我死死盯着屏幕。高筱贝和侯筱楼已经站定,开始了他们的表演。前面的垫话部分流畅自然,包袱抖得恰到好处,剧场里笑声不断。高筱贝的状态确实极佳,眼神明亮,吐字清晰,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掌控全场的魅力。侯筱楼配合默契,捧得严丝合缝。
终于,来到了一个关键的“底”包袱前。这是一个需要两人紧密配合、节奏感极强的经典桥段。侯筱楼抛出了一个精彩的“包袱引子”,按照本子,高筱贝应该立刻接上一个精准而响亮的“底”,将气氛推向一个小高潮。
侯筱楼(带着夸张的疑惑):“……哎,我说筱贝,你这人缘儿怎么就这么好呢?后台师兄弟,前台观众朋友,就没有不喜欢你的!”
高筱贝(按照本子,应该立刻接,带着点小得意又有点无奈):“嗨,这不都是大伙儿捧嘛!尤其是我们家那……”
就是这里!“我们家那”后面,原本应该接一个指向他搭档侯筱楼或者泛指观众、俏皮又讨喜的词儿。
我的手指,在侯筱楼话音落下的瞬间,在那个千分之一秒的空白间隙,如同被恶魔操控,猛地按下了发送键!
“叮咚!”
一声清脆、响亮、在剧场骤然安静等待“底包袱”的瞬间显得无比突兀、无比刺耳的手机提示音,通过我面前电脑的扬声器,清晰地传了出来!与此同时,我发送的那条文字信息,也同步显示在了直播屏幕的顶端,像一条冰冷而恶毒的弹幕,瞬间刺入所有人的眼帘!
信息的内容只有三个字,却带着我全部的恨意和毁灭欲:
**——小尾巴?**
发送对象:高筱贝。
时间,精准得如同手术刀切割。
就在他“我们家那”四个字刚出口,声音还悬在半空,那个精心设计的包袱底即将脱口而出的前一刻!
“叮咚——!”
那声音,在剧场骤然安静下来等待爆笑的瞬间,在演员气息转换、准备抖响包袱的临界点,在无数观众屏息凝神的期待中,突兀地、尖锐地、毫无缓冲地炸响!
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破了气球!
台上,高筱贝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那双原本明亮自信、带着表演状态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强光刺到,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他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失焦地投向了台下某个方向——那个他为我预留的、此刻却空空如也的座位方向。整个身体,从挺拔的肩膀到握着扇子的手,都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搭档侯筱楼显然也懵了!按照排练了无数遍的本子,他此刻应该立刻配合着做出反应,等着高筱贝抖响包袱,然后自己再翻一下。可高筱贝那瞬间的失态和戛然而止,完全打乱了节奏!侯筱楼脸上的表情从专注瞬间变成了惊愕和茫然,他下意识地看向高筱贝,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眼神里写满了“怎么回事?”。
台下的观众,在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后,立刻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带着困惑和不满的嗡嗡声。像一群被惊扰的蜂群。
“怎么回事?”
“忘词儿了?”
“卡壳了?”
“刚才那什么声音?手机?”
“嘘——!”
疑惑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刚才热烈完美的气氛像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凝固。前排甚至有观众皱起了眉头,交头接耳。
后台侧幕条那边,更是炸开了锅!虽然镜头没切过去,但我几乎能想象出那副混乱的场景。栾云平那张总是带着掌控一切表情的脸,此刻一定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烧饼会急得跺脚。张云雷会蹙紧眉头。所有人都知道,在封箱这种重要演出上,在包袱即将抖响的关键节点出这种舞台事故,简直是致命的!尤其对高筱贝这样正处于上升期的年轻演员来说,打击可能是毁灭性的!
直播的弹幕更是瞬间爆炸!比刚才的欢呼疯狂十倍、百倍!
“卧槽???什么情况???”
“卡壳了???高筱贝忘词了???”
“刚才那手机提示音谁啊?找死呢吧!”
“完了完了!大型翻车现场!”
“贝贝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侯筱楼都懵了!节奏全乱了!”
“封箱啊!搞什么飞机!”
“这失误太低级了吧!高筱贝飘了?”
“完了,明天热搜预定:‘德云社封箱翻车,高筱贝当场忘词’!”
“……”
铺天盖地的质疑、失望、甚至幸灾乐祸的弹幕,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屏幕。每一句冰冷的文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台上那个僵立的身影。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聚光灯下,高筱贝的脸色在短短几秒钟内,从震惊到茫然,再到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额角似乎有细密的冷汗渗出,在强光下反射着微光。他握着扇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那双总是盛满笑意或专注的眼睛里,此刻是翻江倒海般的痛苦、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当众扒光般的巨大羞辱。他死死地盯着台下那个空座位,眼神空洞,像是失去了灵魂。
几秒钟的死寂,在封箱演出的舞台上,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搭档侯筱楼凭借着多年的舞台经验和过硬的心理素质,最先从震惊中强行拉回一丝神志。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挤出一个极其夸张、甚至有些扭曲的“惊讶”表情,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试图救场的浮夸:
“嚯——!我说筱贝!你这‘我们家那’后面,是打算接‘小尾巴’啊?这都什么年月的老黄历了?人小尾巴早就不跟你玩儿啦!你这还惦记着呢?大伙儿瞧瞧,这都魔怔了!”
这是一个临场硬翻!极其生硬!完全抛弃了原有的包袱结构,试图用“砸挂”的方式,把刚才的失误和那个突兀的提示音(“小尾巴?”)强行圆过去!把高筱贝的卡壳解释成是因为“惦记小尾巴”而走神!
台下的嗡嗡声小了一些,但气氛依旧尴尬冰冷。一部分观众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发出了几声稀稀拉拉、干涩的笑声。更多的观众则是皱着眉,显然对这种生硬的救场并不买账。
高筱贝被侯筱楼这一嗓子吼得似乎震了一下,猛地回过神来。他仓促地转过头,看向搭档,眼神里的痛苦和羞辱尚未褪去,却又被强行塞入了一种表演状态。他扯动嘴角,似乎想配合着笑一下,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僵硬无比。
“啊…啊对!”他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语速快得有些慌乱,完全失去了平时的从容,“瞧我这记性!光顾着想我们家那…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该打!该打!”他作势用扇子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动作僵硬而刻意。
接下来的几分钟,成了我见过最煎熬的表演。
侯筱楼拼尽全力地往回找补,包袱一个接一个,试图重新点燃气氛。高筱贝机械地配合着,该接的词儿也能接上,该做的反应也做了,但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刚才那一击彻底抽干了。他的眼神是散的,笑容是僵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强撑的疲惫和心不在焉。原本应该火花四溅、高潮迭起的《论捧逗》,变得味同嚼蜡,节奏拖沓,包袱不响。台下的观众反应越来越冷淡,掌声稀稀拉拉,甚至有人开始低头看手机。失望的气氛弥漫在整个剧场。
弹幕更是毫不留情:
“完了,彻底垮了。”
“高筱贝今天魂丢了?”
“侯筱楼尽力了,带不动啊。”
“这节目看得我尴尬癌都犯了。”
“封箱砸成这样,也是没谁了。”
“啧啧,心态崩了。”
“估计是那声‘小尾巴’闹的?真有故事?”
“……”
煎熬的十几分钟终于结束。当主持人上台报下一个节目时,高筱贝几乎是逃也似的,第一个转身快步走向下场口。背影仓惶,脚步甚至有些踉跄,那身笔挺的靛蓝色大褂,此刻穿在他身上,像一副沉重的枷锁。
后台的通道狭窄而昏暗,弥漫着更浓重的紧张和低气压。演员们匆匆走过,眼神交汇间都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凝重。封箱出这种事故,对任何演员都是重创,对整个团队的氛围也是打击。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呆坐在电脑前。屏幕上,直播画面已经切到了下一个节目,但我眼前晃动的,全是高筱贝最后下场时那个仓惶踉跄的背影,和他脸上那瞬间惨白、痛苦、难以置信的表情。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发送成功的“小尾巴?”三个字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带来一阵阵尖锐的、近乎窒息的疼痛。报复的快感吗?没有。只有一片冰冷的、巨大的、令人绝望的空洞,和一种灭顶般的自我厌恶。我做了什么?我真的毁了他吗?那是我追逐了十六年的光啊……我亲手把它掐灭了。
就在这时,被我扔在床上的另一部手机(我的旧手机,卡里存着德云社几个相熟的师兄弟包括高筱贝的私人号码)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烧饼”。
我盯着那个名字,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刺眼。震动持续着,固执地响着,像索命的鼓点。我没有接。任由它响了很久,直到自动挂断。
但仅仅安静了几秒钟,它又疯狂地震动起来!这一次,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赫然是——
**高筱贝。**
那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眼睛。
我死死地盯着,手指蜷缩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震动声在寂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绝望的意味。
一遍,又一遍。
直到它再次因无人接听而挂断。
世界终于重归死寂。宿舍里一片黑暗,只有电脑屏幕还散发着幽幽的光。我蜷缩在椅子上,抱着冰冷的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抖,无声的眼泪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膝盖处的布料。冰冷的,咸涩的。
报复的快感?没有。
只有无尽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后悔和铺天盖地的茫然。
我毁了什么?
我到底……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