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愣了一下,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裴齐光几乎是立刻抬头看向沈朝盈的脸。
只是他眼中并没有半分嫌恶,只有浓浓的心疼。
他怕她难过,他知道她爱美,更知道她骨子里的骄傲。
他抢在她有任何反应之前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急于安抚的郑重,眼神紧紧锁着她:“初初,你看,这是筝筝给你留下的记号,这是做母亲的功勋,独一无二的。”
沈朝盈的目光从那道浅痕上抬起,落在他写满紧张和心疼的脸上。
她先是一怔,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脆,带着点刚生产后的虚弱,却依旧鲜活明媚。
“裴如琢。”她打断他,眼中没有丝毫阴霾,只有坦然和觉得他反应过度的好笑,“你在想什么呢?我怎么会为这个难过?”
她伸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那道浅浅的纹路,像是在抚摸一段独特的记忆。
她的语气平和而坚定,是属于她独有的超越时代的通透:“我又不是什么精雕细琢,必须完美无瑕的玉器摆件,我是活生生的人啊。”
“从怀上筝筝,到把她生下来,我的身体一直在变化,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只要我身体康健,能陪着筝筝长大,能和你好好过日子,这点痕迹算什么?它一点都不重要。”
她顿了顿,看着裴齐光依旧带着担忧和不解的眼眸,清晰地表达着她的思想:“我也不觉得这非得是什么功勋,生孩子本就是女子要经历的最辛苦的事情之一,是身体要承受的巨大改变。”
“它不需要被特别地歌颂成多么伟大的牺牲,就像人吃饭会累,走路会出汗一样平常。”
“我们能做的,就是理解这份辛苦,尊重这份付出,然后该休养休养,该心疼心疼,把它当成一件……一件需要认真对待,但也不必过度拔高的平常事就好,苦难本身,不值得歌颂。”
裴齐光怔怔地听着,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论调。
他从小见惯了女子为了美貌焦虑,为了生育自苦,却从未有人像她一样。
不悲情,不邀功,不自怜,也不刻意拔高。
只是平静地接纳身体的变化,清醒地看待生育的付出,然后,继续热烈地拥抱生活本身。
他看着眼前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女子,看着她腹部那道属于他们共同血脉的浅浅印记,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爱意、敬佩和释然。
他俯下身,轻轻吻了一下那道纹路。
“好,”他低低地应着,声音沙哑而柔软,又是全然的信服和宠溺,“听你的,你说平常,那它就只是我们初初身上一道……嗯,很特别的印记,和别的都无关。”
他拿起布巾,动作更加温柔地继续擦拭,仿佛那道浅痕,真的只是阳光在她肌肤上留下的一缕独特光晕。
擦拭完后,沈朝盈靠在软枕上,轻轻吁了口气,身体深处残余的酸痛感清晰无比,提醒着昨日的惊心动魄。
她忽然想到什么,侧头看向正给她掖被角的裴齐光:“不过,以后还是不生了,确实太痛了,我最怕痛。”
她皱了皱鼻子,表情生动,还有些娇嗔。
裴齐光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就点了头,毫不犹豫:“好,不生了,我们有筝筝就够了。”
他俯身,吻了吻她汗湿的额角,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一个就够你辛苦的了,说句心里话,只要有你在身边,此生足矣。”
翌日清晨,裴齐光下朝后,径直回到御书房。
龙案上,果然已堆了几份奏折,杨全垂手侍立一旁,神色紧绷。
裴齐光坐下,并未立刻批阅,只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御书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不多时,门外通传,几位老臣求见。
为首的是礼部周阁老,还有两位宗室里的老王爷,以及两位素以古板着称的御史。
“宣。”裴齐光放下茶盏,声音平稳无波。
几位老臣鱼贯而入,神色肃穆,行礼后,周阁老率先开口,声音带着苍老的沉重:“陛下,臣等此来,是为皇太女一事。”
裴齐光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讲。”
周阁老深吸一口气:“陛下昨日册立四公主为皇太女,正位东宫,此举震动朝野。臣等深知陛下爱重皇贵妃娘娘,亦怜惜四公主,然储君之位,关乎国本,社稷传承,自有法度礼法。”
“自古以来,帝位传男不传女,此乃祖宗成法,维系朝纲之根本,四公主虽为陛下嫡长女,身份尊贵,然终为女子……”
另一位老王爷接口,语气恳切:“陛下,女子为储,闻所未闻!此例一开,动摇国本,恐令天下人心浮动,藩镇、宗室,乃至邻国,皆会生异心,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另择宗室贤明子弟入嗣东宫,方为社稷之福啊!”
“陛下!”一位御史更是言辞激烈,“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皇贵妃娘娘摄六宫事,已显恩宠过甚,如今再立公主为储,此乃乾坤颠倒之兆!臣等万死,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遵循祖制!”
几位老臣你一言我一语,言辞凿凿,引经据典,中心思想只有一个:
立女储,不行!不合规矩,动摇国本,反正就是不行!
御书房内气氛凝重,杨全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裴齐光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愠怒,也无动摇,直到几位老臣陈述完毕,殿内重归寂静,他才缓缓开口。
“诸卿所言,无非祖制二字。”
他目光如寒星,扫过众人:“朕且问诸卿,天崇开国太祖,出身行伍,以武定鼎,可曾遵循前朝文官治国的祖制?太宗皇帝,力排众议,推行均田,打破世家垄断,可曾遵循前朝门阀政治的祖制?”
他微微停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周阁老:“祖宗之法,亦是人所定。定法之时,只为固当时之国本,安当时之民心。时移世易,法岂能一成不变?若事事皆以数百年前之法绳墨今日之事,天崇何以立国?何以强盛至今?”
“皇太女裴玉琮,”他清晰地吐出女儿的名字,语气郑重,“乃朕与皇贵妃嫡长之女,天崇皇室最尊贵的血脉。朕尚在盛年,自有足够岁月教导储君,使其明理知事,通晓治国之道。朕选她,非因其母,亦非一时意气,乃因其为朕之骨血,承继朕之江山,名正言顺!”
他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帝王的威压:“至于女子能否为帝?朕不在乎她是男是女,朕只在乎她是否有为君之德,为君之才。”
“朕的女儿,朕自会悉心教导。若她无德无才,朕自会另择贤能,但若仅因她是女子,便剥夺其继承之权,视其为不祥,此等陈腐之见,朕绝不认同!”
他最后四个字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