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离去后,池越嗤笑:“若我真的出仕,只怕他晚上要睡不着觉了。”
秦晔叹息一声,执壶为池越添了一杯茶:“开年后改元,他要有大动作了。”
池越接过茶盏,指尖轻叩杯沿。
当今天下,社会各阶层的矛盾可说是尖锐已极。
土地兼并、苛捐杂税、兵制、盗匪、流民……无一不是亟待解决。
“大赦天下,减赋税,派钦差巡视,”秦晔皱眉,“看似仁政,实则试探,陛下步步紧逼,只怕地方会反应过度。”
池越摇了摇头,道:“欲速则不达。这些事情纷繁复杂,需一件一件地去解决,切不可操之过急。”
秦晔沉吟片刻,点头赞同道:“我会劝谏陛下,行事切勿急躁,徐徐图之。”
皇权与相权之争,是封建社会贯穿始终的问题,皇帝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收拢权力,中央集权。
换了一个皇帝,朝臣们总要试探一下他的脾性能力。
皇帝若是英明神武,手段强硬,他们就老老实实做臣子,皇帝若是软弱妥协,他们就想架空皇帝,做一下霍光王莽试试。
所以皇帝必须提拔功臣、镇压反对派,拉拢中立派,快刀斩乱麻,不能陷在无穷无尽的党争之中。
还得学会保护真正做事的臣子,培植忠于自己的人手。
既要忙着政斗,又要让百官继续听话做事,维持朝廷的正常运转,这些可不是光凭一个皇帝身份就能做到的。
池越看着秦晔,目光似怜似爱,“皇帝有大义名分,手握军权,威慑百官,却不能轻动。
相权有百官、士族支持,却不敢明面上和皇帝对抗。
你夹在中间,作为缓冲,既是皇帝的刀,也是百官的盾,说句水深火热也不为过了。”
秦晔皱起眉头,苦笑道:“腹背受敌,其中分寸,实在难把握。”
池越指尖蘸茶,在案几上画下一道弧线:“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你身处其中,一定要持中守正,控制住事态的发展。
将争斗限制在朝中,对各种政令要仔细看清背后的意图和具体的执行情况,不要让争斗波及到百姓。
永远要让支持你的人占多数。但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要让两边都觉得,你是站在他们那边的。”
只有如此,方能在这波谲云的朝局之中屹立不倒,控制朝廷这艘大船平稳地航行。
两方都觉得自己有赢的可能,输也不会输的太惨,就还能在牌桌上继续打下去。
而不是输急了眼,动不动就要凿船掀桌。
平民百姓,经不起几次风浪的。
他本是闲云野鹤之人,如此绞尽脑汁,都是为自己着想的缘故。
秦晔心中酸软,握住他的手,凑到他肩上,亲昵地与他贴着脸,哑声道:“若是阿越为相,必然可以让天下重归清平,我便可以放心回西境养老了。”
池越转过头捧着他的脸啄了一口,笑他:“以天下事寄于一人,则事必乱。那时你还想养老?门都没有。”
秦晔与他额头抵着额头,不肯说话。
池越又问:“你有意回西境?我可不陪你去吃沙子。”
“那我陪你云游天下。”
秦晔恨恨地堵住他的嘴,净说些他不爱听的。
天光云影之中,有低笑声随着胸腔的震动从喉间溢出,破碎成缠绵的音节。
等到秦晔终于撒够了气,两人的唇色都已变得水润绯红,仿若涂朱流丹。
池越轻啮他的耳垂,在那软肉之上留下浅浅的齿痕。
“再看看吧。新帝现在根基还不够稳固,他又有雄心壮志,肯定是要和朝臣们斗起来的,你这个大将军可不能现在撂挑子。”
秦晔与他紧密相拥,闷声道:“太上皇曾经很信重我,可军队在他的手中,只是维护皇权和凌迫天下人的工具,
那些流民叛军,只不过是被他和世道逼得活不下去的普通百姓,世道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他难辞其咎。”
池越用手轻抚他的脊背。“我知道,你想保护的东西,从来只是百姓,不是皇权。”
秦晔沉默片刻,史书上有不少帝王初时励精图治,后来却食民而肥、祸乱天下、成为独夫民贼,他又怎么能保证闻鸿不会变成那样呢。
“我有时候会很怕,陛下和太上皇很像。”
“亲父子当然会像,他不会变成下一个太上皇的。”池越的手从他的脊背移向腰间,将人又箍紧了几分。
闻鸿毕竟是剧情认证过的明君,虽然权谋争斗免不了,但他笑到最后的概率还是比较高的。
他和秦晔能稳住,天下就不会出大乱子,百姓也可以过几十年安生日子。
“你怎么知道?”秦晔退开些许,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分辨这是真话还是玩笑话。
“我能掐会算,放心吧。”池越唇角上扬,为秦晔感到骄傲,他的道侣有一颗仁心。
秦晔念头一转,问:“陪我在京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会耽误你修道吗?”
池越轻笑:“修道是修心,在哪里都一样。此生与你相伴,是幸事一桩。”
炉火映照下,两人的衣摆交叠,亲密无间。
皇宫之中,闻鸿扔下几份奏折,他才登基一个月,就有人明里暗里地上奏章说秦晔手握重兵,功高盖主,劝他小心提防。
把他都给气笑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都是些什么样的蠢货?才刚端起碗,饭都还没吃到嘴里,就要开始砸锅了!
不过是觊觎秦晔手中兵权罢了,偏要在这里冠冕堂皇。
他与秦晔相交多年,若非他们志同道合,都想要廓清天下。
以太上皇对秦晔的信重,他完全不必搅和进夺嫡之中,不管谁上位,对实权将领都只会拉拢、安抚、厚待。
新帝要取他手里的兵权,也只会徐徐图之,平稳过渡。
上来就鸟尽弓藏,那是嫌屁股底下的位置坐得太稳当了。
闻鸿自认看人还有些眼光,秦晔并不是一个恋栈权位的人,自己从前通过他在军中放了许多人到关键位置上。
秦晔在军中的确威望隆重,根基深厚,但他从没有打压过任何人,反而会对有能力的人多加提拔。
秦老将军早已在家荣养多年,不问政事,秦家二子是文官,秦家女所嫁之人也无甚关碍。
现下秦晔又拒绝和外戚朝臣联姻,心属男子,摆明了不愿营私结党。
若干年后,等秦晔致仕,秦家军权自然而然就会回到皇帝手中。
今后皇帝和朝臣们还有的撕扯,打压秦晔是自毁长城之举,现下是万不能做的。
至于以后的事情,他会尽量让君臣之间不要走到那一步,且行且看。
闻鸿由衷希望,自己和对方能像史书上的明君贤臣一样,善始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