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奉旨而来的西境八千骑兵和一万步卒终于赶到永州。
收到报信,秦晔领着营中将校几十号人,一同登上望楼远眺。
两刻钟后,上万步骑已经遥遥在望,只见一线黑色的潮水从天边涌来,其势不疾不徐,其中闪烁着一朵朵白色的浪花,那是兵刃和甲胄的反光。
离得近了,才看清潮水的真容,万余人马连绵数里,铠甲闪耀,旌旗蔽云。骑兵遮护两翼,步卒列阵中军,端的是气势非凡。
八千骑兵并未放开马力奔跑,只是提速稍快,马蹄声却如雷霆怒涛,震得地面上的小石子都在跳动。
中间的步卒列阵严整,步伐整齐划一,令行禁止。
如此威势,永州将官只是远远看着,就忍不住心中惊叹。
“西境兵有这么多铠甲和战马?真有钱啊!”
“行兵途中阵型丝毫不乱,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我得请教请教!”
“这次来的是谁?看下中军打的谁的旗号?”
“……骑兵是宴字旗,是宴回将军!中军是李字旗,是李子山吧?”
有人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偷看前方的秦晔。
秦晔负手而立,神色自若,对底下人的窃窃私语一笑置之。
宋副将咋舌道:“秦将军从前在西境领兵的时候,这两人就是他的部下,后来秦将军调回京城去了,这下来了南境又碰上了。”
有人不明所以,不知这两位将军有什么特别之处。
立刻有人惊讶道:“那不是把灭陈之战的三个将军凑齐了?四万叛军而已,需要这么大阵仗吗?”
宋副将撇了撇嘴:“灭陈之战动用了十万大军,这里才多少?是上面不愿意用南境兵,才专门从西境调了兵来。”
此话又在人群中激起一阵涟漪。
形势就是这么个形势,那南境的叛乱,多少人在里头搅和,别人不清楚,他们本地人还不清楚吗?
半晌,才有人期期艾艾地问:“那咱们这趟还能挣到功劳吗?”
众人一时无言,却又忍不住心里打鼓。
上司不信任不重用,这还怎么立功升职?
秦将军名声在外,百战百胜,爱兵如子,不会拿他们当炮灰用。
可是友军喝汤吃肉,自己在一边干看着,那滋味也不好受啊!
有人小声嘀咕道:“那他们也不能把所有活儿都干完吧?大不了咱们干点脏活累活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李校尉盯着前方,却是神采奕奕:“我今天才算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是百战精锐,天下强兵!要是将军不用咱们,我去宴将军手下当个先锋也行!”
等到大军在营外平整好的空地上停下,开始列队扎营,秦晔才带着人下了望楼,宴回与李子山也带着亲卫越众而出。
两队人马在辕门外相逢。
宴回与李子山翻身下马,大步走向秦晔,单膝跪地,齐声道:“末将宴回、李子山拜见将军!”
秦晔伸手扶起他二人,对宴回笑道:“你这偷酒贼,还敢来见我?”
宴回嘿嘿一笑,理直气壮道:“将军要打仗,我怎能不来?末将可是等了好久,终于又能与您并肩作战了。再说了,我又不是没给钱!”
李子山在旁边翻了个白眼,他那几两银子哪买得起皇帝赐的御酒。
秦晔拍了拍他的肩膀:“子山还是这么精神,你二人一路辛劳,随我先去营中歇息歇息。”
说完又把永州诸将叫过来,两边互相见礼,再一同回到大帐之中。
在帐中商议过后,便重新调整防卫,将西境兵马布置在大营外围西侧,分出物资粮草,扎好营盘,与永州大营呈一东一西之势,互为犄角。
当夜,秦晔便宿在营中,与宴回、李子山二人秉烛而谈。
宴回看完整理好的军报,有些不解:“这叛军才四五万人,一群乌合之众,陛下干嘛把咱们派过来,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
秦晔拿着一卷兵书翻看,没有说话。
李子山思索了一会儿,又对着地图仔细看了看,才慢慢开口。
“叛军起事便占据宜城、十日后又攻占南陵县、不久后桐城也陷落。
宜城在临川郡,南陵县在苍梧郡,行军过去也要六七日,叛军的行军速度定然是比不上朝廷军队的,用时还会更长。
南陵县是苍梧郡治所在,这么容易攻破?郡守弃官而走,县官与守军又去了何处?”
看来这一趟出门还是有人带了脑子的,秦晔欣慰点头。
“从贼了呗!不然就是死了或者跑了。”宴回脱口而出。
李子山没有理他,又将记载着苍梧郡、临川郡、青阳郡各地官员资料的文书拿出来仔细查看。
启朝立国时规定,县令以上官员不得在本籍任职,即临川本地人不可以在临川郡当县令以上高官。
这是为了限制官员在本地结党营私、扩张势力。
数百年过去,纲纪废弛,这条制度也只剩下明面上的作用。
开国时的文臣武将在地方上慢慢坐大,几代高官,累世公卿,联姻结盟,互相提携,便成了所谓的世家豪强。
几家联手,渐渐将地方事务把持在手中。
朝官几年一任便要调走,他们在本地却是经营了上百年。
若是他们不肯配合,朝廷任命的官员本事再差一点,政令连官署都出不去。
李子山看了一会儿,渐渐回过味来。
“苍梧郡守姓孟,是临川孟家子弟,他弃官而走,将郡治南陵县拱手相让。
宜城令不是南境人,但宜城所在的位置却是交通要道,军报上说宜城告破,他被乱军所杀。
攻打宜城那股叛军才不到三千人,宜城本身守军就有一千五百人,若是加上衙役,再征发城中的壮丁守城,怎么会破的那么快。
他死的蹊跷,军报顺序得反过来看,宜城令死了,宜城才告破。
桐城与桐山离得近,而桐山之中常有匪寇藏匿,他们应该严加防备才是,轻易陷落,必有内应。”
宴回听得瞪大了眼睛,他望向秦晔:“将军,这叛乱是他们南境世家自己人干的啊?”
“虽不中,亦不远矣。他们没有亲身上阵,不过山匪、流民都和他们关系不浅,说不定现在宜城当中,就有几位不受家族重视的旁系子弟在出谋划策。”
秦晔心情好了一点,看来宴回还没有笨到家,他又接着说道:
“永州离云州、抚州最近的城池不到二百里,云州只有七郡,已经有四个郡落到了叛军手里,抚州好点,只丢了两个。
永州大营的兵马多是本地人,士卒当中云州、抚州、永州籍贯的人数占比约摸是三、二、五之数。
校尉一级也是永州籍占一半,剩下两州再对半,裨将也不少。
全是和南境世家沾亲带故的熟人,永州大营去平叛,只怕会越平越乱。”
这么说宴回就懂了,皇帝怕永州大营里有人和南境世家勾结,怪不得要把他们派过来。
他挠了挠头:“永州大营的人不能那么蠢吧,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当叛军呢?”
“这话你应该去问临川郡的那些人。”李子山放下军报。
山匪作乱本来只要郡县自行清剿就能解决,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只能说明当地百姓本来日子就已经过不下去了,才会一有人带头就群起响应。
“那咱们该怎么办?我都听将军的,您只要说,去哪里,打谁?就行了!”宴回放弃思考,永州大营的事儿,他也管不着啊。
秦晔摇了摇头,说道:“不急。永州大营有人倒卖了不少军械出去,我猜军械的去向一定和南境世家有关。
先前我只杀了一个军需官立威,真正的大鱼还没动,军营里没有证据,南境世家一定有。”
“那也不能把他们全杀了吧,将军,你知道是哪几家参与了此事吗?”宴回道。
秦晔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不知道,不过,我在来永州的路上碰到了刺杀,我想,派出刺客的人,和购买军械的人,他们的名单一定有重合的部分。”
“什么?狗贼!竟敢对将军下手!谁干的?我现在就去杀了他!”宴回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在原地转了两圈。
“坐下吧,我没事,路上一位朋友救了我,护送我到了永州。”秦晔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目光柔和了一瞬。
此次确实多亏了玄清道长,若是他没有出现,自己已经准备用金针封毒之法。
就算杀退了那一波刺客,后续必然也还有人源源不断的追上来,届时内力损耗过渡,毒入心脉,后果不堪设想。
他虽不怕死,却也不想死得太过草率。
“将军可有受伤?”李子山也有些坐不住,能让将军用到救这个字,可见当时情况确实危急万分。
伤已经好了,秦晔不想让他们担心,便摇了摇头,岔开话题:“背后之人的名单和刺客画押的口供我这里已经有了,只是信不过永州人,这才引而不发。
你们来了,我便可以动手了,明日以为你们接风洗尘为名,我会在营中举行酒宴,把所有将领留在营中,届时你们照我的安排做便是。”
“末将遵命!”宴回与李子山齐声抱拳听令。
第二日,秦晔早上照例带人巡视了一遍永州大营和西境兵马的营寨。
随后,便在西营校场当中借口故人重逢,要给宴回他们接风洗尘,办一场热闹的酒宴,邀请西境军和永州大营的校尉以上军官都来赴宴。
永州将官们不疑有他,纷纷前来。
西营校场之中,临时筑起高台,专程从永州城里请来的厨子备好了美酒佳肴。
夕阳挂在天边,橙红明亮,宽阔的校场里秋风飒飒,已无一丝暑气。
秦晔是镇南将军,领三州军事,奉旨节制两营所有兵马,当仁不让的坐到了主位。
西境、永州两边的将官分别在东西两侧落座,立刻便有侍从在金樽里倒满美酒,玉盘珍馐更是流席般的端上来。
“诸位!”秦晔举杯起身,环视四周,见该来的人都已经列席在坐,才接着开口。
“今日豪杰汇至,西境之精锐,南方之虎贲,俱在一堂。
蒙陛下圣恩,命我总揽三州军事,平定叛乱,如今正是各位勒石饮羽、建功立业之时。
望诸君精诚团结、勠力同心,与我一道荡平贼寇,还南境以太平。且满饮此杯!”
“诺!”
众将齐齐举杯共饮。
“今日宴饮,是为给诸位远道而来的西境同袍接风洗尘,军旅之事,明日再谈,今日务必要尽兴而归!”言罢,秦晔便坐回席中,示意宴席开始。
众将下筷不断,举杯不停,高声谈笑,说着以往战阵之事,讲到精彩处,周围人更是齐声鼓掌欢呼。
可惜,这热闹持续不了多久。
在座诸位,不知有多少满腹鬼蜮肚肠之人。
秦晔自饮一杯,没再看他们,也没有去想世家与叛军,只是有些走神,如此好酒,该与知己对酌才是。
仙居楼的招牌醉仙酿,味道辛辣中带着回甘,清冽与醇厚并存,想来玄清道长一定会喜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宴回又一次走上前来敬酒,他举着酒杯,脸色涨红,看上去醉得不轻。
“将军……你来给我评评理!我说……我的胆子大!他们竟然不信!老子带着一千骑兵就敢冲陈国十万人的军阵!我的胆子还不够大吗?”
“你说说……他们当中,还有谁能比我胆大!”
秦晔眼神清明,他看向场中:“也许还是还是有的,你的刀只敢对着敌人,有人的刀却敢对着我,你也敢吗?”
话音一落。
场中的欢声笑语顿时一静。
“谁?哪个不要命的敢拿刀对着将军?我砍了他!”宴回大声嚷嚷起来,说话断断续续:“将军乃是……奉旨平叛!对将军不利……就是对叛军有利,这……这是……勾结叛军,通敌!嘿嘿……通敌谋逆,我去把他三族都砍了!”
“哐当!”
有酒樽跌落在地,引得众人侧目。
那人颤着手捡起酒杯,勉强笑道:“哈哈,在下不胜酒力……没拿稳……那个……不胜酒力。”
秦晔的目光从某些人乍青乍白的脸上扫过,笑了一声:“我还没有找到这个人是谁……等我抓到他了,就让你去砍了他。”
“那咱们说好了啊!”宴回还在笑着。
“回去喝你的酒吧,今日是接风宴,大家都要尽兴才是。”秦晔摆了摆手,让他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