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帝都的夜色尚未褪尽,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着皇城巍峨的轮廓。
镇北侯府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一股混合着铁锈、皮革和北地风霜的冷硬气息率先涌出。
五百名烈风亲卫,身披玄色重甲,背负强弓劲弩,腰挎北疆特有的厚背斩马刀,如同五百尊从极寒地狱中走出的铁像,沉默地鱼贯而出。
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每一次靴底叩击在青石板上,都发出沉闷如鼓点的“咚”声,敲碎了黎明前最后的寂静。
甲叶摩擦的“哗啦”声汇成一道冰冷的溪流,在空旷的长街上流淌。
没有喧哗,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一种经过尸山血海淬炼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铁血煞气,无声地弥漫开来,将周遭的空气都冻结得沉重粘稠。
早起赶路的零星百姓远远望见这支沉默的黑色洪流,无不骇然变色,慌忙避让到街角深处,连大气都不敢喘。
秦烈身着一品镇北侯的玄黑蟒袍,立于府门高阶之上。
金线刺绣的四爪巨蟒在府门口悬挂的气死风灯映照下,鳞爪狰狞,仿佛随时要破袍而出,择人而噬。
他并未立刻登车,深邃的目光如同鹰隼,缓缓扫过眼前这支由他亲手锻造、绝对忠诚的亲卫。
每一张年轻或沧桑的面孔上,都烙印着北疆的风霜和战火的痕迹,眼神里燃烧着近乎狂热的忠诚与无畏。
这是他的根基,他的獠牙。
他微微颔首,没有任何言语,转身,踏上了那辆由四匹通体漆黑、神骏异常的北地龙驹牵引的玄铁车驾。
车辕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重的声响,汇入那沉默的黑色洪流,朝着皇城方向,如同一条苏醒的玄龙,沉默而坚定地游去。
朱红的宫门在沉闷的轧轧声中缓缓开启,如同巨兽张开了獠牙大口,露出其后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殿前广场。
凛冽的晨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刮骨刀,呼啸着刮过空旷得令人心悸的汉白玉地面,卷起昨夜残留的细碎冰晶,打在人的脸上生疼。
秦烈独自一人,踏着冰冷坚硬的御道前行。
蟒袍下摆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纹丝不动。
他步履沉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精确而充满力量。
身后,那五百铁卫沉默如山,被隔绝在巍峨的宫门之外,
然而那股无形的铁血煞气却如同镇北侯身后拖曳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旌旗,穿透厚重的宫墙,遥遥投射进这肃杀冰冷的皇权核心。
靴底叩击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在这空旷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大殿前回荡。
当他踏入金銮殿那高大得令人自身渺小如尘埃的门槛瞬间,殿内原本低沉如蝇聚的嗡嗡议论声骤然一滞!
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猛然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上百道目光,带着敬畏、探究、毫不掩饰的嫉妒、以及深藏眼底的冰冷敌意,如同密集的、淬毒的箭矢,从四面八方齐刷刷地钉在了他的身上!
空气瞬间凝固了,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只有殿角几个巨大的鎏金狻猊兽首铜炉里,上好的银丝炭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一些官员因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秦烈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侧鹄立的文武百官。
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当年将他视为废物弃子的、落井下石的、冷眼旁观的——
此刻在记忆的深潭里激起几圈涟漪,最终归于深不可测的古井无波。
他步履不停,无视那些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径直走向那象征武臣极致荣耀的前列位置。
蟒袍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无声无息,却带着一股千军万马踏破冰河、尸山血海中闯出的磅礴气势,将无形的空间都压得微微一沉。
他所过之处,靠得近的官员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微微侧身,仿佛被无形的锋芒所迫。
丹陛之上,九龙盘绕的紫檀木龙椅中,皇帝夏弘帝端坐着。
明黄的龙袍在殿内数百盏牛油巨烛和透过高阔窗棂洒入的惨淡晨光映照下,流泻着华贵而冰冷的光泽,如同包裹着一块万年寒冰。
他的脸上堆砌着堪称完美的笑容,嘴角上扬的弧度经过千百次的演练,只是那笑意在触及秦烈那双深邃如寒潭、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眸时,
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细微的波纹在眼底深处一闪即逝。
他宽大的袍袖下,保养得宜的手指在坚硬冰冷的龙椅扶手上,缓缓收紧,修剪整齐的指甲因用力而深深陷入名贵的紫檀木中,留下几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痕。
“镇北侯,秦烈。”
夏弘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洪亮与故作亲厚的腔调,试图驱散那股因秦烈到来而弥漫开来的无形压力,
“北疆苦寒,战事惨烈,狼烟蔽日!爱卿临危受命,力挽狂澜,驱除鞑虏,保我大夏北境门户不失,黎庶安宁!
此功勋卓着,彪炳千秋!实乃社稷之幸,朕心甚慰!满朝文武,当以爱卿为楷模,精忠报国!” 声音在殿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嘉许,如同涂抹了蜜糖的毒药。
然而,这褒奖落在秦烈耳中,却比殿外那刮骨的寒风更冷几分。
他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得如同用尺子精确度量过,每一个角度都无可挑剔。
声音沉稳无波,听不出半分受宠若惊的波澜:“臣,秦烈,谢陛下隆恩。守土抗敌,保境安民,乃边军将帅之本分,职责所在,不敢言功。
北疆大捷,实赖陛下洪福齐天,庙算深远,三军将士浴血用命,北疆百姓戮力同心,方得此胜。臣,不过适逢其会,略尽绵力。”
他将功劳轻描淡写地推了出去,将“本分”二字咬得清晰。
“好!好一个‘本分’!居功而不自傲,实乃纯臣风范!”
夏弘帝抚掌而笑,目光扫过殿下神色各异的众臣,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隐隐的警告,“有此忠勇柱国之臣,实乃我大夏之幸!来人,赐座!”
立刻有穿着绛紫色宫袍的内侍,手脚麻利地搬来一张厚重的紫檀木圈椅,椅背雕刻着象征威仪的狴犴兽首,
置于武官班列最前方,位置显赫无比,几乎与几位须发皆白、功勋卓着的老国公平齐。
秦烈再次躬身谢恩,神色平静地落座,腰背挺直如永不弯曲的标枪。
他目光低垂,落在身前光洁如镜、能清晰映出穹顶藻井的金砖地面上,仿佛对周围那些含义复杂、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目光浑然不觉。
大殿里,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张力在疯狂弥漫、积累,如同暴风雨前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炭火的暖意驱不散这深入骨髓的寒意。
谁都知道,这表面的和煦嘉奖不过是开场的锣鼓,粉饰太平的薄纱,真正的交锋,那刀光剑影的搏杀,才刚刚拉开序幕。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文官班列最前端,那位身着深紫色仙鹤补服的老者——当朝宰相,李元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