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北京城的轮廓在浓重的夜色里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只有偶尔传来的梆子声,更添几分寂静。
突然,几处城门洞开,数队黑衣黑甲的锦衣卫缇骑,如同撕裂夜幕的利箭,打马而出!
马蹄包裹着厚布,敲打在青石路面上发出沉闷如雷的声响,打破了京城的安宁。
他们手持令旗,背负加盖了皇帝宝玺和锦衣卫大都督府印信的密令,分赴不同方向——
一队往北直奔山海关,一队往西驰往宣大方向。
更有两队以八百里加急的规格,分别前往登州、东江镇疾驰而去!
辰时初,天色已亮。
在专门用来接待外臣的会同馆内,郑芝龙一边啃着肉包子,一边回味揣摩昨日陛下的南洋方略。
忽然,他的心腹家将疾步而入,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大帅!打听到了!天大的消息!昨日陛见的那位南山营陈将军,被陛下封了 忠毅伯 !世袭罔替!诏告礼部,风光无限啊!”
“什么?!”郑芝龙闻言霍然起身,手中的筷子“啪”地一声掉在桌上。
伯爵!还是世袭罔替!
那个看起来憨厚朴实的将领,竟然一步登天,封了如此显赫的爵位!
羡莫!嫉妒!恨!
凭什么!
我也可以忠君!我也可以爱国啊!
郑芝龙怔怔地看着手里的肉包子,顿时就觉得不香了!
妈的,这跟吃屎有什么区别?
他把手里的肉包子往碗里狠狠一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炬,死死锁住紫禁城方向。
我郑一官纵横四海,富可敌国,麾下战船上千,所求为何?
不就是这光宗耀祖、名垂青史的功名吗?!
又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哪有这样当皇帝的!
就在他心潮澎湃,五味杂陈之际,门外传来了宣旨太监清晰而尖锐的声音:
“陛下有旨,宣福建总兵郑芝龙,即刻入宫见驾!”
!!!
他娘的,这下终于轮到我了吧!!
郑芝龙一个激灵,立刻收敛心神,整理衣冠,胸腔里那股因为“忠毅伯”而燃起的火焰,烧得愈发旺盛。
皇帝在这个时候召见,其意味,不言而喻!
西暖阁内,灯火通明。
朱启明端坐于御案之后,一手随意地支着额角,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茶盖。
他眼帘微垂,目光落在虚空处,仿佛神游天外,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那古井无波的气息,让郑芝龙暗暗心悸。
“臣,福建总兵郑芝龙,叩见陛下!”郑芝龙大礼参拜,比昨日更加恭谨。
“郑卿平身。”朱启明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寻常召见,“昨日与你商议经略南洋之事,朕思前想后,尚有几点,需与你当面言明。”
“臣,恭聆圣训!”郑芝龙垂首肃立,心脏却砰砰直跳。
他几乎可以肯定,陛下一定知道他已听闻封爵之事。
朱启明端坐如松,待郑芝龙行礼后,并未直接切入主题,而是如闲话家常般问道:“郑卿,昨日与你一番长谈,朕心甚慰。回去后,可曾细思我大明海疆之未来?”
郑芝龙心神一紧,恭敬答道:“回陛下,末将回去后彻夜难眠,反复思量陛下之宏图,只觉波澜壮阔,前所未有。然……亦深感前路艰难,责任重大。”
“嗯,能想到责任重大,证明郑卿是用了心的。”朱启明赞许地点点头,“是啊,前路艰难。红夷据大员,卡我海疆咽喉;西番商船,视南洋如私产。朕每每思之,寝食难安。我华夏子孙,岂能坐视祖宗海疆,被外人蚕食鲸吞?”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海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大员岛的位置:“此处,乃是我大明海疆之门户,门户被外人占据,则闽粤永无宁日!郑卿,你久在闽海,当比朕更知其利害。”
郑芝龙连忙躬身:“陛下圣明,洞见万里。大员确为我朝心腹之患。”
“不是心腹之患,是必取之地!”朱启明斩钉截铁,目光灼灼地看着郑芝龙,“朕欲将此收复故土、经略南洋的重任,托付于你。然,你现仅为福建总兵,名位不足以统筹全局,权责难以跨海征伐。”
朱启明回到御座,朗声说宣布深思熟虑后的决断:“故此,朕决议,特设 ‘总理闽海及大员等处军务、兼管巡漕御夷事务’ 一职,简称 ‘闽海总理’ ,秩视都督同知,赐尚方剑,沿海水师及一应官民船只,皆受节制,准尔便宜行事!”
郑芝龙心头剧震。
这!才是实实在在的、足以让他施展抱负的巨大权柄!
他深吸一口气,就要谢恩。
但朱启明的话还没说完:“此职非仅虚名,乃系国之重任。着你与鸡笼港水师提督周朝钦紧密协同,他以地利先锋破敌,你以大势中军压阵,朕要的,是热兰遮城的荷兰总督,跪在这西暖阁外听候发落!”
“臣!万死不辞!”郑芝龙被皇帝这一撩拨,不由热血沸腾,轰然应诺。
朱启明看着他那打了鸡血般的神色,不由心中暗笑,看你这点出息,这才哪到哪,好戏还在后头呢!
当下神色一正,抛出终极诱惑:“郑卿,好好做。为我大明开拓万里波涛,守住这千年海疆……将来,封侯拜相,图画凌烟,亦非虚妄。朕,对真正的功臣,从不吝啬。”
朱启明眸光闪烁,得意之色一闪而过。
小样,就问你心不心动!
郑芝龙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
封侯拜相,图画凌烟!
这……这……
该死!这也太馋人了,陛下你……这是要把老郑我馋死!
他激动的浑身颤栗,语无伦次,不停地重复着磕头的动作:“陛下……知遇之恩,天高地厚!臣……臣必以此残躯,为陛下,为我大明,开疆拓土,至死方休!若负圣恩,天地不容!”
朱启明看着激动不已的郑芝龙,话锋一转:
“大军的粮秣器械,乃胜败之基。朕知你郑家海商富足,然此乃国战,岂能尽由你郑家破费?”
郑芝龙心头一暖,急忙表态:“为陛下分忧,末将万死不辞!”
“不。”朱启明抬手制止,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方案,“朕给你两条路,你自己来选。”
“其一,由朝廷统筹。朕命福建布政使司、漕运总督衙门,为你部及周朝钦部筹措粮草四十万石,火药二十万斤,由国库和内帑拨付专款。然,朝廷运转,自有章法,速度或缓,且需你派员与地方官接洽,难免繁琐。”
“其二,”朱启明开始熟练地表演哭穷戏码,“大军远征,耗费钱粮巨万。朝廷如今重心在于辽东,彻底解决建虏这个心腹大患。内帑的钱粮,要优先保障辽事。”
“然,朕既用你,亦不会让你空手对敌。”朱启明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他自认为滴水不漏的方案:“朕许你 ‘战事专营’ 之权。在你用兵大员期间,可组织船队,往来于 闽、大员、吕宋 之间,所运货物,免征市舶司税钞。”
这个授权的核心是 “免税”,而不是给钱给物。
你郑芝龙的商业网络不是遍布四海吗?
那就靠自己的本事,通过战时特许贸易来赚取军费!
朝廷虽说一毛不拔,但你郑芝龙有利可图啊!
两全其美,岂不妙哉?
“至于本金嘛,”朱启明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郑家海商起家,船多货广,这筹备些丝绸、瓷器做本钱,想来不难吧?朕听说,那热兰遮城里,红夷可是囤积了不少香料、白银和好东西……”
郑芝龙眼前一亮,这生意,做的过!
朱启明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仿佛不经意地说道:“郑卿当抓住时机,全力以赴。周朝钦在鸡笼已整备水师,待倭国局势稍定,随时可南下策应。朕希望在他南下之前,就能在京城听到你的捷报。”
郑芝龙是何等精明的人物,皇帝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朝廷是一个大子儿都不会出了,所有的本钱都得他郑家来掏。
可陛下给出的诱饵也实在香得很——
一个垄断贸易的特许权,一个泼天的功劳,一个封侯拜相的盼头。
周朝钦在鸡笼虎视眈眈,自己若稍有迟疑,这到嘴的肥肉和天大的功名,立马就拱手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