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十月初五,通州码头。
朱由检立在楼船船头,望着码头上旌旗仪仗,目光掠过那袭显眼的玄色大氅时,心中涌起一份淡淡的暖意。
是该走了。
但这离开,更像是一场期待已久的远游终于成行。
回想这半年,竟是他记事以来,最快活的时光。
不必在四更天便挣扎着离开温暖的衾被,去面对那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奏章;
不必在文华殿枯坐,听着大臣们引经据典、却于事无补的争吵;
更不必在夜深人静时,独自面对那份“该怎么办”的无边惶恐。
禅位那一刻,压在他稚嫩肩头、几乎要将他脊梁压断的万钧重担,便彻底卸下了。
交出去的不仅是玉玺,更是那份他根本无力承担的天责。
这半年,他头一次尝到了“闲散王爷”的滋味,竟是如此甘美。
他常常睡到日上三竿,醒来也不急着起身,只懒懒地听着窗外鸟鸣。
午后,他便在府中暖阁里,随意翻看皇兄送来的那些“格物书”。
那些巧妙的机械图样、新奇的演算公式,再无人逼他必须读懂,只当作消遣的玩意儿,反倒品出了几分趣味。
那本被皇兄批注得“体无完肤”的《资治通鉴》,他也读得津津有味,时而因那些辛辣的评语而哑然失笑。
他也常带着三五个随从,作寻常士子打扮,悠悠然逛遍京城。
在城隍庙口吃一碗热腾腾的卤煮,在琉璃厂淘几方不值钱却有趣的旧砚,蹲在路边看手艺人吹糖人,混在人群里看皇兄弄出来的“自行车”……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鲜活与自在。
当然,也有些扫兴的时刻。
总有些看不清局势的东林旧臣,变着法子递来帖子,或在他出游时“偶遇”,絮叨着“殿下受委屈了”、"君子见弃"、“朝纲独断非国家之福”之类的陈词滥调。
甚至有人在他一次“出游”时,于道旁“巧遇”,涕泪交加地陈述“君子不党之祸”。
若在以往,他或许会感慎重以待,但如今,他只觉得这些人聒噪且不识时务。
“孤如今逍遥自在,尔等休要再拿那些旧事来烦扰。”他每次都这般干脆地回绝,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挥退他们后,他便又将这点不快抛之脑后,继续享受他的悠闲日子去了。
直到一个月前,那位街头"巧遇"的旧臣被下诏狱的消息传来,他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皇兄是在用他的方式,为自己扫清最后的烦扰,确保他这趟就藩之旅,能如这半年一般,安心、舒坦。
“殿下,风大了,是否入舱?”周王妃柔声问道,她的气色这半年也红润了不少。
朱由检回首,对妻子露出一个宽慰的浅笑,再次望向码头,朝那玄色身影的方向,郑重地、心悦诚服地长揖一礼。
这一礼,谢皇兄挽狂澜于既倒,也谢皇兄赠他这半载逍遥。
“启航吧。”
他转身下令,声音清朗,再无半分阴霾。
楼船顺风而下,破开平静的水面。两岸景致如画卷般展开,天阔地远。
寒风依旧凛冽,朱由检却觉得胸臆间一片暖融舒畅。
他即将前往的,不是放逐之地,而是真正属于他的、无忧无虑的藩王生涯。
这半年,是皇兄给他的赏赐,也是他新生的开始。
——
码头之上,朱启明负手而立。
他看着那艘巨大的楼船收起踏板,帆桨缓缓动作,驶离港口,融入运河的薄雾之中。
他脸上那温和送别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见。
他微微仰头,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船影,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唉……朕这五弟,自幼聪慧仁孝……不知下次兄弟相见,会是何年何月了?”
这番情深意重的姿态,引得身后众臣无不感怀陛下仁德。
就在这气氛恰到好处之际,文官班列中,一位须发皆白、官袍陈旧却浆洗得一丝不苟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正是次辅袁可立。
他行至御前,深深跪拜,双手高高捧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疏。
“陛下!信王殿下已安然就藩,陛下兄弟情深,天下共鉴。老臣……老臣残躯抱恙,实难再居中枢要职,恳请陛下,准臣……辞官归养,骸骨还乡。”
场面瞬间安静。
这已是袁可立数月来,第三次上疏请辞。
前两次,朱启明或以“辽事未靖,需老成谋国”挽留,或以“朕初登大宝,卿乃柱石之臣”恳切慰留,将辞呈生生压了下去。
百官都明白,袁公去意已决。
其因,一在年事已高,精力确实不济,风烛残年,已是事实;
二来,更是因这位三朝老臣,亲眼目睹了眼前这位定远皇帝如何以雷霆手段整肃朝纲,如何将内阁乃至整个朝廷,愈发牢固地掌控于掌心,沦为高效执行其意志的工具。
这与他所秉持的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理念,已渐行渐远。
朱启明看着跪伏在地的老臣,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有惊讶,有不舍,更有几分了然。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那“兄弟情深”的表演余韵犹在,此刻更添几分真诚。
他快步上前,亲手将袁可立扶起:
“袁卿……何至于此!朕还需卿等老臣辅弼啊!” 话语中带着挽留,却不如前两次那般坚决。
袁可立抬起头,眼神复杂:“老臣深知陛下天纵之才,乾坤独断,寰宇已靖。老臣朽木之躯,实不堪驱策,伏乞陛下,念在老臣数十年微末苦劳,准予归乡,颐养残年。”
朱启明凝视他片刻,最终化作一声无奈长叹。
这声叹息,比刚才送别信王时,似乎要真实得多。
“罢了,罢了。”他摇了摇头,,“朕虽心有不舍,亦不能因一己之私,误了卿家安享晚年。”
他转向王承恩,郑重下旨:"传旨。次辅袁可立,三朝元老,功在社稷。今以年老体衰,恳乞归养。朕心恻然,准其所请。加太子太傅衔,赐金帛、诰券,一应仪制,着礼部依最高规制办理。"
“老臣……叩谢陛下天恩!”袁可立再次深深拜下,这一次,脊背似乎都轻松了许多。
朱启明亲自将他扶起,温言道:“袁公且回府稍作休整,交接印信文书。待诸事妥当,朕,自有安排。”
他随即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亲卫队长,朗声道:“李大眼。”
“末将在!” 身形魁梧的李大眼立刻抱拳。
“待袁公处理好部务,由你率一队精锐缇骑,亲自护送袁公荣归故里,直至安顿妥当。袁公之安危,重于泰山。路上若有丝毫闪失,朕,唯你是问。”
这个命令让在场众臣都纷纷动容。
派天子亲卫队长护送一位致仕老臣,这份荣宠和最终的体面,已然给到了极致。
袁可立感激涕零,哽咽道:“陛下隆恩,老臣……纵死难报!”
朱启明拍了拍他枯瘦的手背,没有再多言。他心中清楚,此别即是永诀——如果没有记错的话,1633年也就是崇祯六年,袁可立就会与世长辞。
待袁可立在家人搀扶下缓缓退去后,朱启明久久伫立码头,默然无语。
直到王承恩再次轻声提醒:“皇爷,风大了。”
朱启明这才回过神来,一挥手:"回宫!"
刚迈出没几步,他突然停下来对着东北方向看了眼,对一侧的王承恩道:"王承恩,你说……代善那个蠢货,在汉城脚下看到曹变蛟的南山营,是会吓得魂飞魄散,直接夹着尾巴逃回辽东呢?"
他顿了顿,冷笑一声:
“还是……蠢到会选择,跟曹变蛟硬刚一下?”
王承恩深深躬身:“回皇爷,依奴婢愚见,建虏早已是惊弓之鸟,闻听‘南山营’之名,怕是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代善若敢硬刚,此刻……此刻曹将军的军功簿上,怕是早已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