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且慢”,石破天惊,瞬间将勤政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位须发皆白、身着陈旧一品朝服的老臣,猛地从班列中站出,正是被朴仁勇顶替掉的前领议政——金鎏!
他年事已高,原本在朝堂上已逐渐沉寂,此刻却挺直了佝偻的腰背,浑浊的老眼中燃烧着屈辱与愤懑的火焰。
他先是狠狠瞪了一眼面色复杂的朴仁勇,随即厉目直射端坐一旁的曹变蛟,最后落在御座上面无血色的李倧身上。
“王上!老臣有本奏!”金鎏声音嘶哑,字字如刀,“天朝救我朝鲜于水火,此恩同再造,臣等感激涕零,纵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然——”
“王上!金自点等人纵然有罪,亦是我朝鲜之臣!当由我王上圣裁,依我朝鲜律法论处!天朝虽为父母之邦,焉能越俎代庖,持节擅杀,行此族诛酷烈之事?这岂是仁义之道?这与建虏暴行何异?!”
他深吸一口气,怒目圆睁,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尔等此举,名为襄助,实同吞并!擢升罢黜尽出尔手,生杀予夺皆由尔心!这不是狼子野心,又是什么?!王上!诸君!这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啊!”
“嘶——!”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所有朝鲜大臣全都吓得魂飞魄散!
李倧更是惊怒交加,猛地站起:“金鎏!你放肆!住口!”
他脸色煞白,深知金鎏此言一出,若天将震怒,整个朝鲜王室都可能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必须立刻表明态度!
“狂悖之徒!安敢污蔑圣听,诽谤天将?!天朝陛下乾坤独断,乃为拯我朝鲜于覆亡,整饬我朝纲于倾颓!你……你竟敢以怨报德,出此大逆不道之言?!还不速速向曹将军请罪!”
李倧的呵斥如同点燃了引线,以新任领议政朴仁勇为首,一大群急于撇清关系、表露忠心的朝鲜大臣已纷纷跳了出来,指着金鎏破口大骂:
“金鎏!你老糊涂了!竟敢质疑天子诏令!”
“你想害死我们所有人吗?!其心可诛!”
“以下犯上,污蔑天朝,罪该万死!”
殿内斥责之声不绝于耳,仿佛金鎏成了十恶不赦的国贼。
然而,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却未等来曹变蛟的雷霆之怒。
曹变蛟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的神色看不出是喜是怒。
金鎏顿时面子有点挂不住了,尴尬得脚趾能抠出个金鎏大殿来。
不是……上将,能不能配合一下?
成全了老夫这不畏强权,血溅金殿的忠烈之名!
你……倒是开口说话啊,别就那样坐那里不动啊!
曹变蛟心头冷哼一声,淡淡一笑。
“金议政——哦,前议政。”他刻意纠正了称呼,目光平静地看向金鎏,“你说完了?”
金鎏被他这平静的态度弄得手足无措,干脆梗着脖子道:“说完了!将军若觉老臣之言逆耳,大可将在下一并拿下!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好,既然你讲道理,本将便与你论一论这道理。”
曹变蛟霍地一声站了起来,嘴角勾起冷冽的弧度。
"好一番‘慷慨激昂’的控诉!若非本将亲身经历,几乎要被你这忠臣义士的模样给唬住了。"
他缓缓走到金鎏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你说本将‘狼子野心’?说天朝‘实同吞并’?"
曹变蛟的声音陡然拔高,把金鎏吓得一哆嗦,
“本将问你!一月之前,建虏代善兵临城下,屠戮你子民如猪狗,凌迟你百姓于阵前时,你在何处?!你的‘朝鲜律法’在何处?!你的‘仁义之道’又在何处?!”
“那时,你口中这‘狼子野心’的天兵,正在血战,在为你朝鲜守国门!你口中这‘实同吞并’的天朝将士,正在用性命,为你等杀出一条生路!”
曹变蛟声色俱厉,毫不留情,
“若非天朝雷霆手段,尔等此刻早已是代善刀下之鬼,阶下之囚!宗庙倾覆,社稷成灰!还容得你在此高谈阔论,狺狺狂吠,大放厥词?!”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扇在金鎏脸上,也扇在所有心怀怨怼的朝鲜大臣心上。
金鎏脸嘴唇哆嗦,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道理”在冰冷的现实面前如此苍白无力。
曹变蛟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你口口声声‘朝鲜律法’,‘由王上圣裁’。好!本将再问你!当金自点等人在此大殿之上,公然劝谏王上背弃大明,投降建虏之时,你的‘朝鲜律法’为何不将他们明正典刑?!你的‘忠义’为何不跳出来,请王上斩了这些乱臣贼子?!”
他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冷笑道:“若非陛下明察万里,下此严旨,尔等朝堂,至今仍是忠奸不分,蛇鼠一窝!待到城破之日,这满殿衮衮诸公,有几个能如朴议政般,宁死不降?!只怕多半是随了你金议政今日之愿,跪迎代善入主景福宫了吧!”
“你……你血口喷人!”金鎏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力辩驳。
“血口喷人?”曹变蛟嗤笑一声,“尔等怯于公战,勇于内讧。对外虏摇尾乞怜尚觉有理,对救命恩人稍加约束便觉受辱。此等行径,非愚即坏!本将看你,是又愚又坏!”
金鎏踉跄后退一步,这……一介粗鄙武夫,竟有如此利嘴!
他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
他环顾四周,看到的尽是同僚们躲闪、畏惧乃至幸灾乐祸的目光,王上李倧更是扭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
他知道,他完了。
曹变蛟冷笑一声,重新坐了下来,语气恢复平静。
“天朝行事,光明磊落。救你,是父母之邦的情义;整肃你,是上国宗主的权责。若非心存仁义,何必劳师远征?直接坐视你被建虏吞并,再兴兵收复,名正言顺设郡立县,岂不更符合你口中那套‘狼子野心’的逻辑?”
“金鎏,你不仅迂腐昏聩,更是目光短浅,不识好歹!你今日所言所行,非但不是忠君爱国,实乃是祸国殃民,要将朝鲜最后一点复兴之机都彻底断送!愚不可及!”
曹变蛟不再看他,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飞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他目光扫过战栗的群臣,心中已有决断。
陛下赐他临机专断之权,旨在稳定朝鲜,而非一味杀戮。
此老臣迂腐可恨,杀之易如反掌,却难免让朝鲜士林物伤其类,不如……
他转向殿中肃立的甲士,沉声道:“还等什么?将金自点一干叛国逆臣,押赴市曹,明正典刑!”
“遵命!”
甲士们再无迟疑,粗暴地拖起瘫软在地的金自点等人,在一片凄厉的求饶与哭嚎声中,将其拖出了大殿。
金鎏望着金自点被拖走的背影,听着那渐渐远去的绝望哭嚎,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瘫倒在地,放声痛哭。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金鎏绝望的哭声回荡。
李倧闭上双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不知是为金自点,还是为即将步其后尘的金鎏。
朴仁勇等人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就该轮到金鎏了。
然而,曹变蛟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大感意外:
“金鎏。”
痛哭中的金鎏猛地抬头,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尔身为前国相,不思匡扶君国,反于大殿之上,狂言犯上,诽谤天听,动摇藩本。依律,本当与金自点同罪,夷其三族。”
他话语一顿,看着金鎏眼中最后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
“然,”曹变蛟话锋一转,“念尔年老昏聩,言语无状,且昔日随驾护主,尚有尺寸之功。本将秉承陛下仁德好生之念,特法外开恩。”
“着,即日褫夺金鎏一切官身爵禄,流放济州岛,于皇家马场效力,专司牧马事宜,非诏不得离岛。尔之家族,暂不追究,以观后效。”
去济州岛……养马?!
这道由曹变蛟当庭做出的判决,再次让所有朝鲜大臣瞠目结舌。
让一位曾位极人臣的领议政,去荒岛之上做个马夫?!
而且,这竟是曹变蛟自己的决断,并非皇帝密旨!
金鎏本人也愣住了,脸上的泪痕尚未干涸,表情变幻不定。
他本以为必死无疑,甚至可能牵连家族,却没想到……
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养马……呵呵……养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