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细细密密的春雨落过,老城棚户区灰扑扑的底色里,便挣扎着透出些蓬松的绿意来。
孙桂香小屋前那巴掌大的小院,更是被拾掇得变了模样。
院角那株老梅树落尽了最后几片伶仃的花瓣,枝条却更显遒劲。树下新翻的泥土湿润黝黑,规整地划出几道浅浅的垄沟。
最惹眼的,是沿着墙根摆开的一溜粗陶盆、豁了口的瓦罐、甚至几个洗刷干净的旧铁皮饼干盒子,里面安安静静地住着一株株胖乎乎、绿莹莹的多肉。
圆的像小拳头,扁的似莲座,还有几株垂下肉嘟嘟的茎叶,姿态各异,却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盆沿擦得锃亮,连每一片叶子上的积尘都像是被谁用极细的毛笔轻轻拂去了。
那是小朋友的“地界儿”。
孙桂香立在屋门口,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是才淘洗过、水灵灵的嫩菠菜。
她没看菜,浑浊的眼睛只越过窄窄的院子,落在那个坐在老梅树影下、小竹凳上的身影。
春天的阳光,滤过才抽出嫩叶的稀疏枝条,金箔似的洒落下来。
夜清流就坐在那片碎金里。
他身上是件簇新的白色亚麻衬衫,料子挺括,在光下泛着柔和的、近乎珍珠般的光泽。
这身衣裳,花光了孙桂香起早贪黑、在菜场角落替人剥了整整三个月毛豆攒下的辛苦钱。
可此刻看着小朋友穿着它,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膝盖上摊开一本厚得出奇的书,孙桂香就觉得,值。值透了。
那身白衬得他露出的脖颈和手腕愈发冷白,像是上好的细瓷,却又奇异地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
银丝眼镜架在他挺直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灰蓝色眼眸低垂着,视线胶着在书页密密麻麻的符号里,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本书。
只有修长的手指偶尔翻动书页时,才带起一点细微的声响。
风很轻,带着泥土和新生叶芽的湿润气息,拂动他额前几缕柔软的墨黑碎发。
“小朋友,”她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像被这春光浸过一样温软。
“看书呢?累不累?奶奶给你倒碗水去?”
夜清流闻声,指尖停在书页上,缓缓抬起眼。
灰蓝色的眸子从深奥的文字里抽离,转向门口的孙桂香。
“不累。”他开口,声音清冽如檐下化冻的冰棱滴落,语调平直,却奇异地没有拒人千里的冷硬。
孙桂香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端着菠菜碗走过去:“不累就好,不累就好。这日头正好,晒晒暖和。就是仔细点眼睛,别瞅坏了。”
她絮叨着,浑浊的眼睛里是化不开的关切。
小朋友的目光掠过她碗里沾着水珠的菠菜,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视线又落回书页。
孙桂香却觉得满足,她的小朋友应她了。
她不再打扰,转身进了屋,留下满院寂静的阳光和那个沉浸在书海里的少年。
院角那原本歪歪斜斜、快要散架的竹篱笆爬藤架,不知何时变得挺拔又齐整。
几根原本废弃在墙根的旧竹竿被重新利用,深深楔入泥土,与原有的架子巧妙地捆绑在一起,形成新的骨架。
角度刁钻又稳固,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几何美感。
孙桂香午睡起来,揉着还有些发涩的眼睛走到门口,一眼就看到了这焕然一新的篱笆架。
她愣了一下,随即浑浊的眼睛亮起来,满是惊喜。
“哎呀!”她低呼一声,快步走到篱笆跟前,枯瘦的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被重新扎紧、连绳结都打得一丝不苟的竹竿。
“这……这是小朋友弄的?”
她转过头,目光投向老梅树下。
小朋友依旧坐在小竹凳上,书还摊在膝头,只是此刻他微微侧着头,灰蓝色的眼眸透过镜片,正安静地看着她,像是在无声地询问:这样行不行?
“好!真好!”孙桂香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点头,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了深深的沟壑。
“这架子扎得真结实!比我弄的强百倍!赶明儿奶奶就去买点丝瓜秧、扁豆苗,爬上去,夏天就能给小朋友遮荫喽!”
她越说越高兴,仿佛已经看到了绿油油的藤蔓爬满新架子,开出小花,结出果实的样子。
小朋友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高兴的样子,那平直的唇角似乎也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随即,他又垂下眼睫,目光落回书页,仿佛刚才那专注的凝视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都只是孙桂香的想象。
阳光暖暖地晒着,小院里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沙沙声,和孙桂香围着新篱笆架,左看右看,满意地啧啧赞叹声。
巷子口杂货店的胖婶子来串门,手里拎着半篮子才摘的、水灵灵的香椿芽。
她的大嗓门老远就传进了小院:“孙大姐!孙大姐在家不?给你送点鲜头儿尝尝!”
孙桂香正坐在屋门口的小板凳上,就着天光给夜清流缝衬衫袖口一颗有些松动的纽扣。
她闻声抬起头,笑着应道:“在呢!快进来!”
胖婶子风风火火地进了院子,把篮子往孙桂香跟前一递:“喏,今儿刚掰的,嫩着呢!炒鸡蛋香掉眉毛!”
她嗓门洪亮,目光习惯性地在院子里一扫,瞬间就黏在了老梅树下那个白色的身影上。
夜清流正微微蹙着眉,一手拿着个小喷壶,另一只手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一片多肉植物上枯萎发黄的叶尖,极其专注地、用最轻的力道试图将它剥离下来。
“哎哟我的老天爷!”胖婶子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篮子差点掉地上。
“这……这就是你家小朋友?我的个乖乖!上次下雪天远远瞅了一眼没看清,这……这近看简直跟画里的人似的!”
她声音太大,惊得夜清流指尖一颤,那片枯叶没捏稳,飘落下来。
他动作顿住,灰蓝色的眼眸抬起,平静无波地看向这个闯入小院的不速之客。
那目光清凌凌的,没什么情绪,却自带一种无形的距离感,像初春刚解冻的溪水,清冽得让人不敢轻易触碰。
胖婶子被这目光看得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脸上堆满了笑,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喜爱。
“啧啧啧,瞧瞧这小模样!这脸盘儿!这眉眼!孙大姐,你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哟!家里藏着这么个神仙娃娃一样的‘小朋友’!”
她特意学着孙桂香的口气,重重强调了“小朋友”三个字,语气里的喜爱几乎要溢出来。
孙桂香听着,脸上的皱纹笑得更深了,带着一种隐秘的、无法言说的骄傲。
她放下针线,接过香椿篮子:“他婶子就会说笑。快坐,我去给你倒水。”
胖婶子摆摆手,眼睛还黏在夜清流身上,啧啧称奇:“不坐了不坐了,就是给你送点菜。哎,小朋友,几岁啦?念书了吧?在哪个学校呀?瞧这气质,肯定是一等一的好学校!”
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带着市井特有的热络和自来熟。
夜清流却仿佛没听见。
他缓缓垂下眼睫,目光重新落回手边那盆被惊扰的多肉上。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极轻地拂了拂刚才枯叶掉落的地方,像是在安抚。
然后,他拿起摊在膝头的书,书页被他举高了些,几乎挡住了小半张脸。
胖婶子没等到回答,有点讪讪的,正想再开口,目光却猛地定住了。
那举高的书页边缘,阳光恰好透过薄薄的纸张,清晰地映出了一抹迅速蔓延开的、如同上好胭脂晕染开的绯红。
从少年精致如玉的耳廓尖端开始,一路红到了耳根,甚至隐隐有向被衣领遮住的颈侧蔓延的趋势。
那红晕如此鲜活,与他周身清冷的气质形成了极致又可爱的反差。
胖婶子看得呆了,话都忘了说。
孙桂香端着水碗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自家小朋友用书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点黑发和那只红得滴血似的耳朵尖,而胖婶子张着嘴,一脸被什么击中的表情。
孙桂香心里门儿清,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她不动声色地把水碗塞到胖婶子手里,巧妙地挡在她和小朋友之间:“他婶子,喝水。我们小朋友啊,脸皮薄,不经夸。”
胖婶子这才如梦初醒,接过碗,眼神还忍不住往书页后面瞟,压低了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和惊叹。
“哎哟喂,孙大姐,你家这小朋友……可真是……太招人疼了!这害羞的小模样!”
她咕咚喝了一大口水,像是要把心头的惊叹也压下去,“行啦,菜送到了,我走啦!改天再来瞧你们!”
她笑着,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小院。
直到院门吱呀一声关上,小院里重新安静下来。孙桂香看着那依旧高举的书页,无奈又宠溺地笑着摇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书页才被那只冷白修长的手缓缓地、一点点地放下来。
夜清流重新露出了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只是耳根处那抹未褪尽的薄红,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像雪地里悄然绽放的第一朵早樱。
孙桂香走过去,拿起他放在旁边的小喷壶,自然地给那几盆多肉喷了点水,声音放得又轻又柔。
“胖婶子人爽快,嗓门是大了点,没恶意的。我们小朋友……俊,还不兴人夸两句啦?”
夜清流没应声,只是微微侧过头,避开了孙桂香带笑的视线,目光落在墙角那排多肉上。
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灰蓝色眼眸里一丝几不可察的窘迫。
那只红透了的耳朵,在春风里,似乎更烫了。
傍晚,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温暖而安稳的噼啪声。
锅里煮着绿豆汤,清甜的香气混着水汽氤氲开来,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
孙桂香系着洗得发白的旧围裙,佝偻着背,站在灶台前,手里的大木勺在锅里缓缓搅动着。
她时不时咳嗽两声,胸腔里带着点闷闷的回音,是年轻时落下的老毛病了。
厨房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孙桂香没回头,嘴角却先扬了起来。
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气息。
一只小竹凳被无声地放在了灶膛旁边,离那跳跃的橘红色火焰不远不近,恰好能感受到那份温暖,又不会被火星溅到。
夜清流坐了下来。
他依旧穿着那件干净的白色亚麻衬衫,在略显昏暗杂乱的厨房里,像一块落入尘世的温润白玉。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看孙桂香,只是微微垂着眼,视线落在灶膛里那簇跃动不息的火焰上。
火光跳跃着,映亮了他冷白的侧脸,在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投下明明灭灭的光点,如同寒夜冰湖上倒映的遥远星辰。
他看得专注,像是在研究某种复杂的能量转换模型,又像是单纯地被这原始而温暖的光与热所吸引。
只有孙桂香知道,小朋友喜欢听这柴火燃烧的声音。
那噼啪、噼啪的轻响,稳定,持续,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像某种温暖而强韧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这声音似乎能驱散他世界里那些过于宏大、过于冰冷的死寂。
锅里的绿豆汤开始咕嘟咕嘟冒起细密的小泡。孙桂香拿起勺子,舀起一点,吹了吹,尝了尝味道,满意地点点头。
她侧过身,看着安静坐在小凳子上,被灶火映红了半边脸颊的少年。
他微微蜷着腿,双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那副隔绝世界的银丝眼镜在跳跃的火光下折射出暖调的微芒。
灶膛的暖意仿佛也软化了他周身那层看不见的冰壳,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遥不可及,反而有种奇异的、毛茸茸的温顺感。
“快好啦,”孙桂香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笑意,怕惊扰了这份专注的宁静,“还是老规矩,没多放糖。”
夜清流依旧看着火,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跳跃的火光在他灰蓝色的瞳孔里安静地燃烧。
孙桂香搅动着锅里渐渐变得软糯的绿豆,看着身边被温暖火光包裹的少年。
噼啪……噼啪……灶膛里的柴火唱得正欢,那声音沉稳地跳动着,如同一个无声的承诺,将炉灶旁这一隅天地烘烤得暖意融融。
这一刻,连时光都仿佛被熬煮得绵长柔韧起来。
墙根下那一溜多肉,在孙婆婆精心又笨拙的照拂下,竟也顽强地、缓慢地发生着变化。
原来瘦弱的叶片变得饱满,色泽也由黯淡转为鲜亮。
最大、最中心的那盆,形态如同盛放的青莲,叶片肥厚,边缘透出一点娇嫩的粉。
这盆“青莲”的位置,总是被夜清流有意无意地调整在阳光最好的地方。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
夜清流没有看书,而是站在那盆最大的多肉前,微微弯着腰,冷白的手指悬在它饱满的叶片上方,似乎在测量着什么,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交流。
他的姿态专注而认真,像是在对待一个重要的课题。
孙桂香端着一小碗刚剥好的新鲜莲子走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小朋友,”孙桂香的声音带着笑意,把莲子碗递过去,“来,尝尝,今儿早市上碰到的,新鲜着呢。”
夜清流直起身,接过小碗。
碗是普通的粗瓷,莲子颗颗饱满圆润,散发着清甜的气息。
他拈起一颗,放入口中,清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
孙桂香没走开,也站在旁边,浑浊的眼睛慈爱地看着那盆长势最好的多肉,又看看身边安静咀嚼莲子的少年。
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
“小朋友,”她指着那盆最大的多肉,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小小的炫耀和笃定,“婆婆给它取了个名儿,你猜猜叫啥?”
夜清流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灰蓝色的眼眸转向孙桂香,带着一丝询问。
孙桂香笑眯了眼,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那饱满的叶片,一字一顿,带着浓重的乡音和全然的欢喜。
“叫‘绿豆糕’!怎么样?贴切吧?瞧它这胖乎乎的样儿,多像咱家小朋友最爱吃的那口儿!”
“绿豆糕”……
这三个字像一把小小的钥匙,轻轻旋开了时光深处某个落满尘埃的盒子。
医院消毒水冰冷的气息,IcU窗外绝望的守望,洗得发白的铝饭盒,还有那弥漫在生死边缘、却固执地散发着清甜慰藉的香气……
无数细碎的、带着温度的片段,如同被惊动的光尘,无声地在他精密运转的思维深处盘旋、闪烁。
他握着粗瓷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重新落回那盆被命名为“绿豆糕”的多肉上。
阳光流淌在它肥厚的叶片上,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春日的风穿过小院,带着泥土和新生植物的气息,也拂动了他额前柔软的碎发。
孙桂香只当他是默认了,高兴地絮叨起来:“绿豆糕好,绿豆糕好养活!以后啊,婆婆天天看着它,就跟天天看着咱家小朋友一样高兴!”
她粗糙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轻轻拍了拍夜清流挺直的背脊,力道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暖意。
夜清流依旧沉默着,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睫。阳光穿过他纤长的睫毛,在冷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蝶翼般的阴影。
那阴影下,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涌动的一缕暖流,无声地融化着。
小院寂静。只有阳光在叶片上流淌的声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声响。
孙桂香心满意足地看着她的小朋友和她“小朋友的绿豆糕”,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这个春天所能给予的全部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