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天刚蒙蒙亮,青灰色的晨光透过老梅树稀疏的新叶,落在孙桂香小屋的窗棂上。
屋里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
孙桂香佝偻着背,在小小的灶间忙碌。锅里煮着稠稠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蒸汽氤氲着米香。
她枯瘦的手正麻利地将煮好的鸡蛋剥壳,光滑的蛋白在她粗糙的指间显得格外白净。
旁边一个洗得发白的旧铝饭盒敞开着,里面铺了一层干净的纱布。
她小心翼翼地将剥好的鸡蛋放进去,又码上几块自己昨晚特意蒸得格外松软的、切得方方正正的白面馒头。
“小朋友,”她一边忙活,一边侧头朝着里屋轻声唤。
“东西都装好啦?再检查检查,帽子、水壶、还有婆婆给你备的那小包山楂片,晕车了就含一片……”
里屋门帘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掀开。
夜清流走了出来。
他今天没穿那件标志性的白衬衫,换了一身质地柔软、颜色更偏灰调的休闲长裤和一件浅米色的薄款针织开衫。
银丝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灰蓝色眼眸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格外清冷。
他肩上背着一个简约的深色帆布背包,手里拿着孙桂香给他准备的、那个印着褪色熊猫图案的旧水壶。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目光扫过孙桂香手里的铝饭盒。
“这就好,这就好。”孙桂香脸上绽开笑容,皱纹里都盛满了期待。
她小心翼翼地把铝饭盒盖好,又用一块干净的蓝花布仔细包好,这才放进自己那个用了不知多少年的、边角磨损得厉害的帆布挎包里。
“咱们这趟去邻市的翠屏山,听说那儿的竹子长得可好了,空气也新鲜!老姐妹们都去,热闹着呢!你跟着婆婆,就当散散心,看看景儿,啊?”
她絮絮叨叨地交代,浑浊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自己不是去参加老年团,而是要带小朋友去春游。
夜清流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灰蓝色的眼眸透过镜片,望向小院墙根下那排沐浴在晨光里的多肉。
那盆被命名为“绿豆糕”的莲座状多肉,叶片在微凉晨风里舒展着,边缘透出健康的粉晕。
镇上老城社区活动中心门口,此刻已是人声鼎沸,一片花花绿绿的喧闹景象。
几十位大爷大妈如同出笼的鸟儿,个个精神抖擞,穿着颜色鲜艳的冲锋衣、运动鞋,戴着各式各样的帽子,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张老头!你磨蹭啥呢!就等你一个了!”
“李大姐,你这帽子新买的?可真鲜亮!”
“王师傅,晕车药带了没?可别又吐一路!”
“哎哟,刘姐,你这包咋这么沉?装金元宝啦?”
孙桂香拉着夜清流的手,刚一走近这片喧嚣的海洋边缘,就立刻被眼尖的熟人发现了。
“哎!孙大姐!这边!这边!”
胖婶子那极具穿透力的嗓门立刻响起,她挥舞着一顶大红色的遮阳帽,像一面醒目的旗帜。
她旁边站着几个平时在巷口唠嗑的老姐妹,还有几个精神矍铄的老爷子,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聚光灯一样,“唰”地一下,精准地聚焦在孙桂香身边那个清冷挺拔的身影上。
喧闹的声浪,仿佛被按下了短暂的暂停键。
空气凝固了那么一两秒。
“我的个老天爷!这就是孙大姐家的……小朋友?”
“哎哟喂!这……这长得也太……太好看了吧?!跟电影明星似的!”
“瞧瞧这身条!这气质!乖乖,孙大姐你藏着这么个宝贝疙瘩!”
“小朋友?看着年纪不小了嘛!这模样,这通身的气派……啧啧啧!”
“戴眼镜呢!一看就是文化人!大学生吧?”
无数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好奇、探究和纯粹的喜爱,如同实质般落在夜清流身上。
夜清流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灰蓝色的眼眸在镜片后微微眯起,视线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一张张因兴奋和好奇而涨红、布满皱纹的脸庞。
那目光清冽得像高山融雪汇成的溪流,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和审视,仿佛他不是即将融入这个热闹团体的一员,而是一个偶然路过此地的、沉默的观测者。
他周身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度,与周围热火朝天的气氛形成了冰与火般的鲜明对比。
那只被孙桂香紧紧拉着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孙桂香立刻感觉到了。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的心疼,随即用更大的力气握紧了他的手,挺了挺佝偻的背脊。
孙桂香脸上堆起笑容,像一堵老迈却坚定的墙,挡在了那些过于热情的目光和她的小朋友之间。
“是是是,这就是我家小朋友!” 孙桂香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自豪,也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意味。
“带他出来见见世面,跟大伙儿一起热闹热闹!”
她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夜清流,几乎是半推半就地,将他带到了胖婶子她们这个小圈子旁边,试图用熟悉的面孔稍微缓冲一下。
“小朋友,这是你胖婶子,李婶子,张大爷,王师傅……” 孙桂香挨个介绍,声音放得柔和了些。
夜清流的目光随着她的介绍,在每一张脸上短暂地停留。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开口叫人,只是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平静地确认了一下这些被孙婆婆标注为安全的个体。
被点名的老人们却毫不在意他的沉默和冷淡。
胖婶子第一个忍不住,伸出胖乎乎的手就想往夜清流胳膊上拍,以示亲近:“哎哟,小朋友真……”
她的手刚抬起来,夜清流身体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孙桂香身后侧了侧。
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避让。
胖婶子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孙桂香赶紧打圆场,笑着拍开胖婶子的手:“他婶子!我们小朋友不爱闹腾,脸皮薄着呢!别吓着他!”
“哦哦哦!对对对!瞧我这手!”
胖婶子讪讪地收回手,脸上却依旧堆满了喜爱到极点的笑容,眼睛几乎粘在夜清流身上。
“没事没事!小朋友就这样好,文静!一看就是做大学问的料!”
其他几个老人也纷纷笑着附和,虽然不敢再轻易伸手,但那充满喜爱和好奇的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牢牢锁定在夜清流身上,仿佛他是什么稀世珍宝。
导游拿着喇叭开始招呼大家按车号排队上车。
喧闹的人群开始移动。
夜清流被孙桂香拉着,走在队伍的边缘。
他仿佛一个被投入沸腾海洋的冰雕,沉默地、格格不入地,任由孙婆婆牵引着,走向那辆即将载满人间烟火气的庞然大物。
大巴车内部空间不小,但塞满了兴奋的老人们和他们的行李背包,立刻显得拥挤而嘈杂。
孙桂香拉着夜清流,艰难地在过道里移动,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座位——靠后的一个双人座。
孙桂香让夜清流坐在靠窗的位置,自己坐在外侧,像一道屏障。
刚一坐下,前排和旁边几个座位的老人就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或探过头来。
“小朋友,晕车不?婆婆这里有话梅!”
“小朋友,吃苹果不?阿姨刚洗的,可脆了!”
“小伙子,看你一表人才,有对象了没?阿姨给你介绍个好的!”
几只手拿着零食、水果,甚至还有一张照片,热情地越过椅背或从旁边伸了过来,几乎要塞到夜清流怀里。
夜清流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猛地侧过头,目光锐利地扫向窗外飞逝的景物,下颌线绷得死紧,薄唇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那拒人千里的寒意瞬间从他周身弥漫开来,让伸过来的几只手都下意识地顿住了。
“谢谢!谢谢大家!”孙桂香赶紧伸出枯瘦的手,一边笑着道谢,一边不着痕迹地挡开那些过于热情的馈赠。
“我们小朋友刚吃过早饭,饱着呢!也不晕车!他啊,就爱安静看看风景!”
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接过胖婶子递过来的两颗话梅,塞进自己口袋里,又对着拿着照片的阿姨笑着摆摆手:“孩子还小呢,不急不急!咱们看景儿,看景儿!”
好不容易将周围过于热切的关注暂时安抚下去,孙桂香才松了口气,从自己包里拿出那个用蓝花布包好的铝饭盒和水壶,放在夜清流面前的小桌板上。
“小朋友,饿不饿?渴了就喝水。”她小声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安抚。
夜清流没有动饭盒,也没有喝水。
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窗外,灰蓝色的眼眸里倒映着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村庄,如同冰封的湖面映照出流动的风景。
只是那湖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强压着翻涌。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车厢的喧嚣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车载电视里,老生正用高亢的嗓音唱着“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那悠扬的唱腔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
孙桂香担忧地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又看看周围依旧时不时投来的、带着喜爱和好奇的目光,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夜清流放在膝盖上、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那只手冰凉。
孙桂香枯瘦的手指带着温热的老茧,极其轻柔地、安抚性地摩挲着他冰冷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自己佝偻的身体,尽力为他隔开一个小小的、相对安静的角落。
大巴车在公路上平稳行驶,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明亮刺眼。
夜清流依旧沉默地看着窗外,只是那冰封湖面般的眼眸深处,翻涌的暗流似乎暂时平静了一些。
孙桂香也累得够呛,拉着夜清流在石凳上坐下,拿出水壶递给他:“来,小朋友,喝口水歇歇。”
夜清流接过水壶,并没有立刻喝,目光却被旁边观景亭里几个老人吸引了。
亭子里,头发花白的李爷爷正拿着一台看起来颇为专业、但明显上了年头的单反相机,对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比划,眉头却紧紧皱着。
他老伴张奶奶在旁边着急:“哎呀,老头子,你到底会不会弄啊?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黑屏了?这山景多好看啊,拍不了多可惜!”
旁边几个也带着相机的老人围过去看。
“老李,是不是没电了?”
“检查下电池仓?”
“镜头盖没摘吧?”
“是不是刚才磕着了?”
李爷爷手忙脚乱地检查着,卸下镜头又装上,抠开电池仓看看,急得满头大汗:“不应该啊,出门前刚充的电!也没磕着碰着啊!这……这关键时候掉链子!”
老人们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但都没说到点子上。
李爷爷看着相机后面那块依旧漆黑一片的屏幕,心疼又沮丧。
就在这时,一个清冽平静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议论声,在亭子里响起:
“取景器目镜右侧,感光器遮挡拨杆,复位即可。”
这声音如同冰泉滴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
亭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只见孙桂香身边,那个一路沉默、清冷得如同山间冰雪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他并没有走进亭子,只是站在亭子边缘几步开外,目光平静地落在李爷爷手里的相机上。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他银丝眼镜的镜片上跳跃,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李爷爷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相机取景器的右侧。
果然,在目镜旁边,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塑料拨杆。他刚才好像确实不小心碰了一下……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拨杆拨动了一下。
“滴”的一声轻响,相机背面的屏幕瞬间亮了起来!熟悉的取景画面清晰地呈现出来!
“哎!亮了!真亮了!”李爷爷惊喜地叫出声,像捧着失而复得的宝贝,激动得手都有些抖。
“神了!小伙子!你怎么知道是这个?”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亭子外那个白色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奇和感激。
其他老人也纷纷发出惊叹:“哟!真修好了!”
“这小伙子行啊!懂相机!”
“老李,快谢谢人家小朋友!”
张奶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谢:“谢谢小朋友!谢谢小朋友!可帮了大忙了!老头子就指着这相机拍点好景回去显摆呢!”
夜清流面对这些灼热的目光和连声的道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完成了某种微不足道的逻辑判断。
灰蓝色的眼眸平静无波,甚至没有在李爷爷欣喜若狂的脸上多停留一秒。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那声“谢谢”,便转身走回孙桂香身边的石凳,重新坐下,仿佛刚才的一切与他无关。
孙桂香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
她轻轻拍了拍夜清流放在膝盖上的手背,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骄傲:“我们小朋友啊,懂得可多着呢!”
李爷爷捧着恢复正常的相机,激动地对着远处的山峦咔嚓咔嚓连拍了好几张,又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个安静坐着的白色身影,感叹道。
“孙大姐,你这小朋友,真是……神了!一句话就点醒了!这叫什么?这叫真人不露相!”
周围的老人看向夜清流的目光,除了原先的惊艳和喜爱,更多了几分由衷的佩服和好奇。
小朋友依旧安静地坐着,目光投向竹林深处,仿佛刚才那小小的技术支援,只是山风拂过时落下的一片竹叶,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