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音寺坐落在半山腰一处开阔的平台上,古刹清幽,梵音隐隐。
导游带着老人们进寺参观,讲解着古老的传说和斑驳的碑文。
夜清流对寺庙本身兴趣不大,他更关注的是寺前那几株形态奇崛、树龄已不可考的苍劲古松。
他站在一株最遒劲的古松下,微微仰头,灰蓝色的眼眸透过镜片,专注地观察着树皮上深刻的纹路、扭曲盘旋的枝干和针叶在阳光下细微的光泽变化。
孙桂香和其他几个老太太则虔诚地在殿内上了香,又围着导游听那些真假难辨的民间故事。
等她从大殿出来,习惯性地寻找自家小朋友的身影时,却发现他被几个老姐妹“缠”住了。
“小朋友,来来来,帮阿姨看看这个!” 胖婶子拿着手机,屏幕上是她笑得一脸灿烂的照片。
“你看阿姨这背景,是不是有点暗?这光线怎么调好看?”
“还有这个,”另一个戴眼镜的阿姨凑过来,指着自己手机屏幕上一堆复杂的图标。
“我闺女给我装了个什么修图软件,这玩意儿怎么用啊?就想把这张合影里的人弄亮点……”
“对对对,小朋友你懂相机,手机肯定也懂!”
几个老太太围着夜清流,七嘴八舌,眼神热切。
她们未必真指望能学会什么复杂的操作,更多的是一种带着亲近和依赖的、笨拙的示好——想把好东西分享给这个好看又厉害的小朋友。
夜清流被围在中间,身体明显有些僵硬。他微微蹙着眉,银丝眼镜反射着清冷的光。
灰蓝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烦躁,像平静湖面被投入了石子。
他没有伸手去接那些递到眼前的手机,只是目光快速地扫过屏幕,嘴唇微动,吐出几个极其简洁、精准、却带着专业壁垒的词语:
“调整EV值,增加0.3至0.7。”
“使用局部提亮工具,避免全局过曝。”
“该软件操作逻辑冗余,建议卸载。”
他的声音清冷,语速平稳,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却像一串冰冷的代码砸下来。
老太太们听得一脸茫然:“哎?啥……啥是EV值?”
“局部……局部什么?”
“卸……卸载?闺女刚给我装的啊!”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和冷场。老太太们举着手机,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孙桂香像救星一样挤了进来。
她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笑意,先是对着自家小朋友安抚地笑了笑,然后自然地接过胖婶子的手机,动作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笨拙,却无比耐心:
“他婶子,别急别急!小朋友说的那些词儿啊,太高深了!来,婆婆教你个简单的!”
“你看啊,点这里……对对对,就这个太阳一样的图标,往亮了划拉……哎,对了!这不就亮堂了嘛!多好看!”
她一边操作,一边用最朴实直白的话解释着。
她又拿过另一个阿姨的手机:“这个啊,咱们就用它自带的那个……那个‘编辑’,对对,点开,选‘光’,往亮了调一点,你看,人也精神了不是?咱又不搞那花里胡哨的,够用就行!”
在孙桂香慢悠悠、带着浓重乡音的讲解和笨拙却有效的操作下,老太太们手机上的照片果然都“亮堂”好看了起来。
她们脸上重新绽开笑容,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
“还是孙大姐懂咱们!”
“对对对!简单!够用就行!”
“谢谢孙大姐!”
胖婶子还不忘回头对夜清流笑道:“小朋友真厉害!就是说的词儿太高深啦!哈哈!”
围拢的人群在孙桂香的“技术指导”下散开了。
夜清流站在原地,看着孙婆婆被几个老太太围着,耐心地、一遍遍重复着那些在他看来效率极其低下的操作步骤,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只有温和的笑意。
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株沉默的古松,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社交危机从未发生。
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在古松虬结的枝干上停留时,似乎比之前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孙桂香那边终于“指导”完毕,老太太们心满意足地去拍其他风景了。
她这才走回夜清流身边,额角还带着细汗,脸上却笑盈盈的。
“累了吧?”她看着夜清流,浑浊的眼睛里是了然的笑意,“她们啊,就是稀罕你,想跟你多说说话,又不知道说啥好,就瞎捣鼓手机。”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带着点狡黠,“婆婆知道,我们小朋友啊,跟她们说的不是一个‘话’。”
夜清流侧过头,灰蓝色的眼眸透过镜片,静静地落在孙桂香布满汗珠和笑容的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下头。
阳光穿过古松的枝叶,在他冷白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午餐安排在景区内一家颇具农家风味的餐馆。大厅里十几张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人声鼎沸,碗碟叮当。
导游正拿着喇叭,费力地组织分桌和分发餐券,忙得满头大汗。
“王师傅!你们那一桌十个人,坐满了!李阿姨你们去隔壁桌!”
“张大爷!您这桌还差一个!稍等稍等!”
“阿姨!餐券拿好!凭券取餐!”
“大家稍安勿躁!按顺序来!别挤!”
大厅里一片混乱。
有些桌人数不够,菜上来了分量显得多;有些桌挤了十二三个人,明显不够吃。
还有老人找不到自己的桌号,拿着餐券团团转;服务员端着热气腾腾的菜盘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穿行,险象环生。
孙桂香拉着夜清流,站在稍显拥挤的角落,看着眼前这混乱的场面,浑浊的眼睛里也露出一丝无奈和担忧。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着混乱中心的夜清流,目光快速扫过整个大厅。
他微微侧头,对身边正踮着脚试图看清情况的孙桂香低声说了一句,声音依旧清冷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婆婆,让导游按此分配:一号桌,七人,取餐口左一;二号桌,十人满,取餐口右三;三号桌,九人,补一人至四号桌,取餐口右二;四号桌原八人,补一人后九人,取餐口左二……服务员动线优化,逆时针循环,避让冲突点……”
他一口气报出十几条指令,语速不快,条理却异常清晰,逻辑严密到可怕。
每一个桌号、人数、位置、取餐口分配都精准无误,甚至连服务员如何走位才能最高效地避开人流拥堵都规划了出来。
孙桂香听得一愣,随即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挺直了佝偻的背脊,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被围在人群中心、焦头烂额的导游大声喊道:“小刘导游!听小朋友的!按他说的分!快!”
她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像一道惊雷,瞬间压过了大厅里的嘈杂。
所有人都是一愣,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角落里的孙桂香和她身边那个清冷挺拔的身影。
导游小刘也懵了,下意识地看向夜清流。
夜清流面无表情,只是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回视他,微微颔首,示意他照做。那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小刘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许是那眼神太有说服力,或许是混乱的局面让他别无选择。
他立刻拿起喇叭,深吸一口气,按照夜清流刚才口述的、精准到令人发指的方案,大声复述起来:
“大家安静!听我安排!一号桌!七位!请立刻到左边第一个取餐口排队领餐!”
“二号桌!十位满员!右边第三个取餐口!”
“三号桌的刘阿姨!您和您老伴儿,麻烦挪到四号桌!对!四号桌在右边第二个取餐口!”
“服务员注意!从左边开始,按逆时针顺序上菜!避开中间过道!”
清晰的指令如同定海神针,瞬间让混乱的大厅找到了主心骨。
老人们虽然还有些茫然,但有了明确的方向,立刻开始按照指示行动。找不到桌的找到了,人数不均的调整了,服务员也有了明确的路线。
不到五分钟,原本混乱不堪、几乎要吵起来的场面,变得井然有序。
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排好了队,服务员端着菜盘顺畅地穿梭着,一盘盘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农家菜被迅速端上了桌。
当大家终于安稳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面前丰盛的菜肴时,整个大厅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神了!真神了!”
“小朋友太厉害了!简直就是个小诸葛!”
“这下可好了!不挤了!菜也上得快!”
“孙大姐!你家小朋友是天才吧!”
老人们看向夜清流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感激和喜爱,简直要把他当成救星。
胖婶子更是激动地隔着桌子喊:“小朋友!来我们这桌!阿姨给你夹大鸡腿!”
导游小刘抹了把额头的汗,走到孙桂香他们这桌,对着夜清流深深鞠了一躬,满脸的感激和佩服:“太谢谢您了!真的!要不是您,我今儿非乱套不可!您这脑子……真是绝了!”
夜清流只是安静地坐在孙桂香身边,仿佛刚才那力挽狂澜的指令不是出自他口。
面对潮水般的赞誉和感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拿起筷子,目光落在面前那盘清炒时蔬上,仿佛在分析其营养成分构成。
孙桂香却笑得合不拢嘴,一边给夜清流碗里夹菜,一边对着周围连连摆手:“没啥没啥!我们小朋友啊,就是爱琢磨!快吃饭!菜凉了!”
那盘清炒时蔬的嫩绿,映在他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比平时多了一点鲜活的光泽。
旅程的最后一天下午,安排的是自由活动时间。大部分老人选择在景区配套的茶室里喝茶、打牌、聊天,享受悠闲时光。
孙桂香也有些累了,坐在藤椅上歇脚。
夜清流对牌桌和嘈杂的茶室显然毫无兴趣。他独自一人,沿着茶室后面一条僻静的小径,走向山坳深处的一片野花坡。
这片坡地背风向阳,远离主路。时值暮春,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竞相开放,星星点点,铺满了整个缓坡。
紫色的地丁、黄色的蒲公英、白色的碎米荠、蓝色的婆婆纳……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如同一块天然织就的、色彩斑斓的绒毯。
这里安静得只有风声和虫鸣。
夜清流在一处相对平整、花草稍少些的岩石上坐下。
他没有摘眼镜,只是微微仰起头,闭着眼,感受着山风拂过脸颊的微凉触感,和阳光洒在身上的暖意。
远离了人群的喧嚣,他周身那种隔绝的气息似乎也悄然融化了少许,显露出一种难得的、近乎放松的宁静。
他静静地坐着,像一株安静生长在花丛中的植物,与这片自然的野趣融为一体。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掩饰不住兴奋和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伴随着细微的“咔嚓”声,从花坡下方的灌木丛后传来。
夜清流倏地睁开眼,灰蓝色的眼眸瞬间恢复了锐利和警觉,如同被惊扰的猛禽。
他循声望了过去。
只见几簇开得正盛的紫色杜鹃花后面,探出了几张熟悉的笑脸——是胖婶子、张奶奶,还有两个在车上就对他格外好奇的老太太。
她们手里都拿着手机,镜头正对着他这边。胖婶子甚至还比了个“V”字手势,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如同盛开的山茶花。
显然,她们是偷偷跟过来,想拍几张“小朋友融入自然”的美照。
夜清流周身的气息瞬间冷冽下来。那刚刚才松懈一丝的冰壳以惊人的速度重新凝结、加厚。
他猛地站起身,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隔着镜片,冷冷地扫向那几个躲在花丛后、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的老太太。
“啊……”胖婶子被那目光刺得一个激灵,手里的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张奶奶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变成了尴尬和不知所措。
她们只是想拍几张好看的照片,留个念想,顺便回去跟老姐妹们显摆一下孙大姐家这个神仙一样的小朋友……却没想到会惹来如此冰冷的抗拒。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气喘吁吁地从灌木丛另一侧的小路上冒了出来。
是孙桂香。
她显然不放心小朋友一个人走远,找了过来,恰好撞见了这尴尬的一幕。
“哎哟!你们几个老姐妹!躲这儿干啥呢?”孙桂香佯装不知情,笑着走过去,巧妙地隔在了夜清流和那几个老太太之间。
她浑浊的眼睛扫过她们手里的手机,心里立刻明白了八九分。
“孙……孙大姐……”胖婶子尴尬地收起手机,讪笑着,“我们……我们就随便逛逛,看这花儿开得好……”
“是是是,花儿是开得好!”孙桂香笑着接话,自然地挽起胖婶子的胳膊,又对着张奶奶她们使了个眼色。
“走走走,我刚在那边看到一片开得更好的!粉嘟嘟的,像云彩似的!带你们瞧瞧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拉着几个还有些懵的老太太往另一个方向走,嘴里还大声地、仿佛是说给夜清流听:
“小朋友!婆婆带婶子们看花去!你在这儿歇着!别乱跑啊!有事就喊婆婆!”
几个老太太被孙桂香半推半拉着离开了,临走前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胖婶子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对孙桂香说:“孙大姐,你家小朋友这脾气……也太冷了点儿。我们没恶意的,就想拍个照……”
孙桂香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浑浊的眼睛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和深深的了解。
她拍了拍胖婶子的手背,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他婶子,我们小朋友啊,不是冷。”
她顿了顿,望着花坡上那个孤绝的背影,眼神温柔得像在看一件易碎的珍宝。
“他是……太干净了。像山顶上的雪,太阳底下的冰。咱们觉得热闹是好的,花儿是好的,想靠近他也是好的。可咱们靠得太近,呼出的热气儿,就把他给融了,弄脏了。他就得躲着,冻着。”
“他啊,不是不喜欢花,”孙桂香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和心疼。
“他是喜欢远远地看着。就像他喜欢听我灶膛里柴火响,喜欢看我给他那盆‘绿豆糕’浇水……他得在自己觉着‘干净’的地界儿里,才肯把那点暖和劲儿露出来。”
“咱们远远地看着他,知道他在那儿,好好的,就行啦!别硬往跟前凑,啊?”
几个老太太听着孙桂香这番话,看着远处花海中那个孤清如月的身影,脸上的尴尬和不解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和更深的理解与怜惜。
“原来是这样……”
“孙大姐,你说得对……”
“唉,这孩子……”
她们不再试图靠近,也不再遗憾没能拍到照片。
只是远远地、充满慈爱地,最后望了一眼那个独自伫立在野花坡上、与绚烂春光保持着距离的少年,然后跟着孙桂香,走向了另一片热闹的花海。
花坡上,风声依旧。
夜清流缓缓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眸望向孙桂香她们离开的方向。
镜片上反射着流动的光影,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只是那紧抿的薄唇,似乎比刚才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返程的大巴车在暮色四合中平稳行驶。车厢里没有了来时的喧嚣亢奋,多了几分满足后的疲惫和宁静。
老人们大多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或低声聊着这几天的见闻。
孙桂香也累了,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手里还下意识地攥着夜清流微凉的手指。
车子在一个高速服务区短暂停靠,让大家下车活动、上洗手间。
老人们陆续下车,舒展着筋骨。
孙桂香也醒了,拉着夜清流下去透透气。服务区超市门口,胖婶子眼尖地看到了他们,立刻捅了捅旁边的张奶奶和李爷爷,几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
等孙桂香和夜清流从洗手间出来,准备回到车上时,胖婶子、张奶奶、李爷爷,还有另外几个在旅途中对夜清流印象深刻的老人们,笑嘻嘻地围了上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孙大姐!小朋友!等等!”胖婶子嗓门依旧洪亮,脸上却带着一种孩子般的神秘和兴奋。
孙桂香愣了一下:“他婶子?咋啦?”
只见胖婶子像变戏法一样,从她那个鼓鼓囊囊的大背包里,掏出一个用透明塑料袋精心包裹着的、还冒着微微热气的……烤红薯。
“喏!小朋友!服务区刚出炉的!可甜可香了!胖婶子特意给你买的!”
她不由分说,热情地把那个沉甸甸、热乎乎的烤红薯塞到了夜清流手里。
夜清流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接住。隔着塑料袋,那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
他有些错愕地看着手里这个散发着强烈烟火气的食物,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罕见的茫然。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张奶奶也笑眯眯地递过来一个东西——是一个小小的、用草编的、栩栩如生的绿色蚂蚱。
“小朋友,拿着玩儿!老婆子我啊,别的不会,就这点手艺!山上刚掐的嫩草编的!”张奶奶脸上带着慈祥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
接着,李爷爷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东西过来。
那是一个用透明塑料盒装着的、形态极其完美的松塔,塔鳞片片分明,带着山间松树特有的清香。
“小伙子,给!我在那棵最大的古松底下捡的!最大最完整的一个!留个念想!”李爷爷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喜爱和感激。
其他几个老人也纷纷递上自己的心意:一包当地特产的笋干、几颗在寺里求来的、据说是开了光的平安果、甚至还有一大把五颜六色、刚从路边摘的野花……
东西都不贵重,甚至有些笨拙、粗糙。
但每一样,都带着老人们最质朴的心意和最纯粹的喜爱。
夜清流怀里很快就被塞满了。
烤红薯的热度透过塑料袋熨烫着他的掌心,草编蚂蚱的触感有些扎手,松塔散发着清冽的松香,野花浓郁的气息混合着烤红薯的甜香……
各种感官信息纷至沓来,强烈、杂乱,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度和重量。
夜清流僵立在那里,怀里抱着一堆与他清冷气质格格不入的“礼物”。
银丝眼镜后的灰蓝色眼眸里,清晰地映照着眼前这一张张布满皱纹、却洋溢着真诚笑容的脸庞。
那眼神里有错愕,有茫然,甚至有一丝被这汹涌暖意冲击得无处可逃的细微无措。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孙桂香,像寻求某种指引或庇护。
孙桂香看着自家小朋友难得一见的、带着点“狼狈”的茫然模样,再看看老姐妹们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如同对待自家孙辈般的疼爱与欢喜,眼眶突然就热了。
她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却笑得无比开怀,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
“拿着!小朋友!快拿着!”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响亮,“这是婶子、奶奶、爷爷们疼你呢!”
她伸出手,帮着夜清流拢了拢怀里那一大堆五花八门、带着山野气息和老人体温的礼物,枯瘦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快谢谢大家!说‘谢谢爷爷奶奶’!”孙桂香轻轻碰了碰夜清流的胳膊,声音带着鼓励和期许。
夜清流抱着满怀沉甸甸的“喜爱”,目光再次扫过眼前这些期待的笑脸。
他薄唇微动,似乎想说点什么。
车厢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最终,那清冽如冰泉的声音响起,依旧平稳,却似乎少了几分惯常的冷硬,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滞涩:
“谢谢。”
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没有称呼。
然而,这已经足够了。
“哎!好孩子!”
“不谢不谢!应该的!”
“下次还跟婆婆出来玩啊小朋友!”
“拿着拿着!都是好东西!”
老人们立刻爆发出满足而欣慰的笑声和回应,仿佛得到了最珍贵的认可。
胖婶子更是高兴得直拍手。
孙桂香看着自家小朋友抱着满怀的礼物。在那一片真诚的欢声笑语中,虽然他依旧站得笔直,表情清冷。
但那双灰蓝色眼眸深处,那片万年冰封的湖面,似乎被这暮色中的暖意,悄然融化开了一道细微的、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他微微低下头,银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服务区明亮的灯光,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陌生的柔软。
怀里的烤红薯,散发着持续不断的、温暖而踏实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