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澜压下心头的微微震撼,连忙摇头,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夫人说哪里话。能陪夫人出来走走,看看这京城另一面的热闹,是澜儿的福气。我也很新奇呢。”
她说着,还特意微微提了提自己的裙摆。
顾夫人这才注意到,郁澜今日的打扮与往日赴宴时截然不同。
一身半旧不新的藕荷色细棉布衣裙,洗得干干净净,式样简洁利落,毫无繁复装饰。
一头青丝只简单地挽了个髻,用一支式样古朴的木簪固定着,再无其他珠翠。
脸上更是脂粉未施,素面朝天。
那支木簪……
顾夫人目光微凝,她认得,那是她儿子顾辞亲手雕琢的,木料还是从她库房里寻摸去的。
这身打扮,分明是为了方便行走市集,不引人注目,也不怕弄脏弄坏。
顾夫人眼中掠过一丝更深的笑意和赞许。
这姑娘,心思细,懂进退,不矫情。
“好,那咱们就进去瞧瞧。”顾夫人笑容更深,自然地挽起郁澜的手腕,像拉着自家小辈,“跟紧些,别走散了。”
两人融入熙攘的人流。
顾夫人显然对早市极为熟悉,目标明确地引着郁澜穿过各种摊位,七拐八绕,来到一处相对安静些的角落。
这里聚集着几家卖花木种子、农具和一些稀奇古怪小玩意儿的摊子。
顾夫人在一个花种摊前停下。
摊主是个面容憨厚的老汉。
顾夫人也不多话,直接指着几样:“老丈,这‘玉楼春’牡丹籽,还有那‘绿荷’莲种,各给我包一包。唔,那袋‘五彩石竹’的也来点。”
她一边挑选,一边低声跟郁澜解释:“这老汉的花种实在,出芽率高。‘玉楼春’开出来是粉白大朵,雍容;‘绿荷’是碗莲,碧叶白花,清雅得很,养在缸里就行;石竹好养活,颜色多,开得热闹……”
郁澜安静地听着,不时点头,目光落在那些形态各异的种子上,也充满了新奇。
她看着顾夫人与老汉交谈、付钱,那份从容自在,与在公府后宅中优雅矜持的贵妇人形象判若两人。
买好花种,顾夫人心情极好。
两人往回走,经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时,顾夫人脚步一顿。
“丫头,”她笑着看向郁澜,眼神里带着长辈看小辈的慈爱,指了指那晶莹剔透的山楂串,“来一串?这家的糖熬得透亮,山楂也新鲜,不酸牙。”
郁澜有些意外,随即心头一暖。
在顾夫人眼中,此刻的她或许就是个该被宠着的小姑娘。
她笑着点头:“谢谢夫人。”
顾夫人亲自挑了一串最大最红亮的,塞到郁澜手里:“拿着,趁脆吃。”
郁澜握着那冰凉沁甜的糖葫芦,指尖传来糖壳硬脆的触感。
她轻轻咬下一颗。甜蜜的糖衣在齿间碎裂,包裹着山楂果肉的微酸,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清新又开胃。
晨光熹微,照在她素净的脸上,也映亮了那支朴拙的木簪。
顾夫人看着她小口吃着糖葫芦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
马车在顾府门前平稳停下。车帘掀开,顾夫人先下了车,转身便亲昵地扶着郁澜的手腕,让她也稳稳落地。
阳光洒在青石台阶上,也落在顾夫人含笑的眉眼间。
“今儿个真是辛苦澜丫头了,”顾夫人握着郁澜的手没放,语气是发自内心的喜爱。
她看着郁澜清丽素净的脸庞,眼中满是慈和,“陪我这老婆子逛了大半日,也不嫌烦。真是投缘!我这心里头啊,是越看越喜欢。”
“若是日后能长久地在一处,成了一家人,那才真是我的福气呢。”
这话里的指向,已是昭然若揭。
郁澜心知肚明,脸上适时地浮起一层薄红,微微低下头,正要开口。
却听旁边传来一个带着点威严的女声:
“哟,顾夫人这是得了什么宝贝,大清早的就在府门口夸上了?”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另一辆更为华贵大气的马车不知何时也停在了不远处。
车帘被侍女恭敬地打起,一位身着绛紫色云锦宫装,头戴赤金点翠凤钗的贵妇款款下车,正是端王妃。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先落在顾夫人身上,随即,便如探照灯般,精准地投向了顾夫人身侧的郁澜。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更深处,是毫不掩饰的不喜。
嘉庆长公主的外孙女。
这个身份像根刺,深深扎在端王妃心里。
那是端王府的宿敌。
然而,当端王妃的目光触及顾夫人那殷切含笑的脸庞时,她眼底深处的不快迅速被一层客套所覆盖。
顾辞如今在端王府世子裴戬手下效力,办事得力,前程不可限量。
顾夫人的面子,不能不卖。
“原来是王妃娘娘。”顾夫人心头微凛,面上笑容不变,立刻松开郁澜的手,上前半步,姿态放得更恭敬些,屈膝行了一礼。
郁澜也紧随其后,敛衽行礼,动作标准:“臣女郁澜,参见王妃娘娘。”
端王妃的目光在郁澜身上打了个转。
这丫头今日未施粉黛,衣着素简,一支木簪束发,却更衬得肌肤胜雪,眉眼如画,那份清丽脱俗的气质,是脂粉堆砌不出的。
端王妃心中也不得不承认,确实生了一副好皮相。可惜,投错了胎。
“免礼。”端王妃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转向顾夫人,“顾夫人好福气,大清早就有佳人相伴。方才听你话里的意思,是极满意这位郁四姑娘?想亲上加亲?”
顾夫人心中忐忑,面上却笑得更加热络:“王妃说笑了。澜丫头懂事知礼,性子也好,我是真心喜欢这孩子。若能……”
她话未说尽,但意思已挑明。
端王妃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到郁澜身上,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只要这丫头别把心思动到她儿子裴戬头上,早早嫁出去,无论是嫁给顾辞还是别人,对她端王府而言都是好事一桩。
省得搅乱一池春水。
她盘算着,回去就得把这事告诉戬儿,让他彻底断了念想。
还有对晋国公府的态度,或许也该稍作调整,毕竟顾辞的面子摆在那里。
“顾夫人眼光自然是好的。”端王妃语气平淡地附和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直接问郁澜,“郁四姑娘,顾夫人这般喜欢你,可有意愿早日定下,了却她一番心愿?”
她这话问得直接,既是试探,也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
郁澜感受到那审视的目光,心知这位王妃对自己绝无善意。
她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晕染开羞赧的红霞,眼神却清澈坦然:“回王妃娘娘的话,夫人厚爱,澜儿铭感于心。只是……婚姻大事,关乎一生,澜儿自觉年纪尚轻,家中长辈亦无催促之意。
眼下只想在祖母和母亲跟前尽孝,于闺中读书习字,修身养性,不敢妄议其他。成家之事,实无打算。”
她这番话说得委婉,既全了顾夫人的面子,也明确表达了自己并无急于婚配之意,更暗示了自己并非攀附之人。
端王妃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郁澜。
脸皮薄?还是以退为进?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客套的笑容:“倒是个懂规矩有主见的姑娘。”这话听着像是夸奖,但笑容里那份疏离感却更浓了。
她转向顾夫人,“女孩儿家脸皮薄,顾夫人也别太心急,好事多磨嘛。”
顾夫人连忙笑着应和:“王妃说得是,是我心急了。孩子们的事,总要讲究个水到渠成。”
她小心地观察着端王妃的脸色,言语间更是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奉承,“王妃今日气色真好,可是有什么喜事?”
端王妃闻言,嘴角的笑意倒是真切了几分,带着点得意:“喜事倒谈不上。只是我家那不成器的戬儿,今日总算没闷在府里,被孟家那六丫头拉着去游湖了。年轻人嘛,是该多走动走动。”
她刻意加重了“孟家六丫头”几个字,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郁澜的脸,想看看她的反应。
顾夫人何等精明,立刻听懂了其中的暗示。
端王府世子裴戬正与孟静姝交往密切。她心中了然,面上笑容不变,顺着话头道:“孟六姑娘才貌双全,性情温婉,与世子殿下正是郎才女貌。年轻人多相处相处,彼此了解,是好事。”
她说话时,眼角余光留意着郁澜,见她神色平静,并无异样,心中才稍稍安定。
郁澜只是垂眸站着,仿佛她们谈论的只是与她无关的寻常事。
就在这时,顾府大门内传来脚步声。
一个身着宝蓝色锦袍的青年走了出来,正是端王府二公子裴辙。
他原本步履匆匆,似有要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门口,却在触及郁澜身影的刹那,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钉在了原地。
是她。
郁澜。
裴辙的目光牢牢锁在郁澜身上,仿佛要将她看穿。
她似乎和记忆中那个让他心头第一次泛起涟漪的少女一样,眉眼依旧清丽,身姿依旧纤细。可似乎又完全不同了。
眼前的她,褪去了几分少女的青涩懵懂,眉宇间多了沉静,眼神更加澄澈。
那份沉静的气质,让她在晨光里,像一株悄然绽放的素兰。
心头瞬间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滋味,有久别重逢的微澜,有物是人非的恍惚,更有一种清晰的认知。
她与他,已是云泥之别,再无可能。
她是晋国公府的小姐,而他,是端王府的公子。中间隔着恩怨,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份曾悄然萌动过的情愫,还未真正开始,便已注定湮灭。
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悄然弥漫开来。
裴辙很快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俊朗的脸上恢复了世家公子应有的沉稳得体。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先是对着端王妃恭敬行礼。
随即,目光转向郁澜,微微颔首,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郁四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郁澜亦屈膝回礼,姿态疏离而客气:“裴二公子安好。劳公子挂念,一切尚可。”
语气平淡,如同对待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陌生人。
裴辙动了动唇,似乎想再说点什么。
问她何时回京的?问她这些年过得如何?问她可还记得那场短暂的春日细雨?
然而,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有什么立场去追问?又以什么身份去关心?
所有的念头最终都化作一片无力的沉默。
他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将目光转向端王妃:“时辰不早,我们该回府了。”
“嗯。”端王妃将他方才一瞬间的失态尽收眼底,面上却不显,只淡淡应了一声。
她最后瞥了一眼郁澜,又对顾夫人客气地笑了笑:“顾夫人,那本妃就先告辞了。”
“恭送王妃娘娘。”顾夫人和郁澜一同行礼。
端王妃扶着侍女的手,姿态雍容地走向自己的马车。
裴辙紧随其后,在即将登上马车前,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终究没有回头。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那个身影。
华贵的马车缓缓驶离顾府门前,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印。
郁澜抬起头,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晨风吹拂着她的发丝,目光平静无波。
顾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声地叹了口气。
……
日头暖烘烘照着顾府花园,郁澜蹲在花圃边,裙角沾了新翻的泥土。
她正将几株芍药小心埋进土里,额角沁出细汗。
一道影子无声无息笼下来,遮去了刺目的阳光。
“我来。”
郁澜抬头,顾辞已在她身侧蹲下,极其自然地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小锄头。
他挽起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动作熟稔地替她挖开下一个土坑。
“顾大人,”郁澜声音放得轻,“这些小事,我自己应付得来。您不必……总是这样照拂我。”她伸出手,想取回锄头。
顾辞的手腕却微微避开,并未看她,只专注地将一株芍药稳稳栽入土中,扶正。
他低沉的声音没什么波澜:“我知道。”
郁澜一怔,指尖顿在半空。
“我知道你眼下并无成亲之意。”
顾辞终于转过头,目光沉静,落在她沾了点泥痕的脸上,“比起那些,我更愿你一生平安。”
“平安”二字,从他口中说出,竟有千钧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