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器总局的熔炉烧得正旺,赤红的铁水在陶范中缓缓流淌。林妙握着铁钳的手微微发抖,汗水顺着下巴滴在灼热的钢坯上,“嗤”地腾起一缕白烟。
她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自从那日地宫中,赵桓亲手为她戴上“天工院判”的铜牌,她就像着了魔似的扎进军器坊。齿轮咬合的声响、铁锤锻打的震颤,这些冰冷机械的噪音,反而比任何安神香都能让她平静。
——只有在这里,她才敢放任自己想起那个人的眼睛。
“又做噩梦了?”
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林妙手一抖,铁钳“当啷”砸在砧板上。她仓皇回头,赵桓不知何时已立在门边,玄色龙袍的下摆沾着夜露,显然刚从宫外回来。
“陛、陛下!”她慌忙跪下,却被他一把托住手肘。
“朕说过,天工院不兴跪礼。”
他的掌心很烫,指腹有一层薄茧,摩挲在她肘内侧的旧疤上——那是七岁那年,天机阁的人用烙铁烫的。林妙浑身一颤,险些碰翻一旁的硝石罐。
赵桓却已松开手,俯身捡起她掉落的图纸:“连发弩的改进型?”
“是……”她嗓子发干,“弩机卡壳的问题一直没解决,我想着如果用双轨箭槽……”
话未说完,赵桓突然抓过她的手腕,在掌心划了道血口!
“陛下?!”
殷红的血珠滴在图纸某处,赵桓蘸血画了条弧线:“这里加个退壳钩,卡壳率能降七成。”他抬眸,似笑非笑,“但你真正想做的,不是这个吧?”
林妙呼吸凝滞。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墙角暗格里半成品的袖箭——那是专为女子设计的,箭匣藏在镯子里,与她父亲临终前攥着的残图一模一样。
十年前的血夜浮现在眼前。
刽子手的鬼头刀落下时,父亲最后的目光越过人群,死死钉在她藏身的草垛。染血的双唇开合,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活着。”
“我要杀了王显忠。”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林妙自己都惊住了。
赵桓静静看着她,眸色深不见底。半晌,他突然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日宫女尸体上的三棱透骨钉!
“天机阁的‘蛇牙’,淬了牵机毒。”他将毒钉放在她掌心,“王显忠活不过三日了。”
林妙猛地抬头。
“但朕要的不是他死。”赵桓的手指顺着她腕骨滑下,最后按在蛇纹烙印上,“朕要的是,当年给你烙下这个的人……生不如死。”
他的指尖很凉,触碰烙印时却像烙铁般灼人。林妙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话:“妙儿,这世上最烈的火,不在炉里,在人心。”
熔炉里的铁水“咕嘟”冒了个泡。
五更鼓响时,赵桓仍在批阅奏章。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他抬眼望去,苏瑶正端着药盏站在珠帘外,月白中衣被夜风吹得微微飘动。
“陛下该用药了。”
药汁漆黑,映出他疲惫的眉眼。赵桓一饮而尽,突然问:“鲛人古语里,‘噬龙’还有什么解法?”
苏瑶收碗的手顿了顿:“还有一种译法……‘以龙噬龙’。”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御案上的密报——王显忠在诏狱中疯了,反复嘶吼着一句话:
“蛇吃龙的时候,要剥鳞抽筋!”
赵桓冷笑出声。
他忽然拽过苏瑶,将人按在奏折堆里。药碗滚落在地,褐色的汁液洇开,如一条蜿蜒的小蛇爬向龙鳞甲残图。
“爱妃。”他咬着她耳垂低语,“你说天机阁最想剥的……是朕哪片鳞?”
苏瑶的指甲陷进他后背,在龙纹刺绣上抓出几道裂痕。
军器坊的清晨总是来得特别早。
林妙埋头调整弩机时,坊门突然被撞开!萧夜满身是血地跌进来,手中紧攥着一支羽箭——箭尾缠着半片鲛绡。
“陛下遇刺……”他呕出一口血,“在、在瑶华宫……”
林妙的世界霎时寂静。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冲出的军器坊,只记得风刮在脸上像刀割。宫道上的血渍越来越密,最后在瑶华殿前汇成一滩……
殿内,赵桓赤裸上身坐在榻边,苏瑶正为他包扎肩头箭伤。见林妙闯进来,他挑眉:“朕的院判也懂医术?”
林妙双腿一软,险些跪倒。
原来那箭只是擦过皮肉,连骨头都没伤到。可当她看清扔在一旁的箭簇——三棱带倒钩,淬着幽蓝毒液——心脏又狠狠揪了起来。
“是‘蛇牙’……”她声音发抖。
赵桓却笑了:“朕故意中的箭。”他拾起染血的鲛绡,“不这样,怎么让鱼儿咬钩?”
鲛绡在烛火下显出密密麻麻的纹路,竟是张海防图!图上标注的红点,正是三日前离港的辽国使团船只。
“天机阁的老巢在海上。”赵桓的指尖划过林妙掌心烙印,“而你,是唯一见过他们真面目的人。”
父亲临终的血泊在眼前漫开。林妙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燃起滔天烈火:
“臣愿为陛下……焚尽四海。”
当夜,军器总局的地窖灯火通明。
林妙拆开袖箭镯子,将“蛇牙”毒钉嵌进箭槽。赵桓立在阴影里看她忙碌,突然道:“你父亲若在世,会为你骄傲。”
铁钳“咣当”落地。
“陛下可知……”她背对着他,声音哽咽,“我爹临刑前,用唇语对我说了什么?”
赵桓走近两步。
“他说……‘去找穿龙纹靴的人’。”林妙转身,泪珠滚在火红的铁坯上,“所以我才会在您巡视军器坊那日,故意弄坏水车……”
炉火“轰”地窜高,映亮赵桓骤然收缩的瞳孔。
原来那场“偶遇”,是她赌上性命的试探!
他忽然掐住她下巴,拇指擦去她颊边泪痕:“林妙,你可知欺君何罪?”
“死罪。”她仰头直视他,“但陛下不会杀我。”
“哦?”
“因为……”她举起袖箭,毒钉寒光映着两人交错的呼吸,“只有我能造出射穿龙鳞甲的箭。”
地窖陷入死寂。
许久,赵桓低笑出声。他抽走她手中利器,转而塞入另一物——
一枚刻着“如朕亲临”的玄铁令牌。
“三日后,随朕出海。”他转身时,龙袍擦过她灼伤的手指,“你的仇,朕亲手帮你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