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耀沿着回魂崖的石阶往下走,锈铁剑在鞘里晃出沉闷的声响。雾还没散,石阶上的青苔滑得像抹了油,每一步都踏得他脚心发虚——他总觉得脚下会突然裂开,再坠回那个金戈铁马的幻境里去。
路过一片竹林时,风卷着竹叶沙沙响,倒像是星火阁议事时,弟子们翻动卷宗的声音。他猛地按住剑柄,却见竹影里窜出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背着半篓刚挖的草药,见了他就怯生生地问:“先生,要搭个伴下山吗?听说最近林子里有精怪,专迷过路的旅人。”
陈耀盯着少年的脸看了半晌。这张脸很陌生,没有幻境里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可那双躲闪的眼睛,倒像极了他刚收的小徒弟阿竹——那个总在练剑时偷偷看云的孩子。他喉结动了动,刚想说“不必”,少年却突然指着他身后笑:“先生你看,那是不是你的同伴?”
他霍然转身,身后只有缠满藤蔓的石壁,哪有什么人影。再回头时,少年和竹篓都不见了,只有几片新鲜的药叶落在石阶上,和幻境里老者给的草药一模一样。
“又是幻?”陈耀捏碎药叶,指缝间渗出清苦的汁液。这味道太真了,真得让他怀疑刚才在崖顶醒来的瞬间,是不是才是另一场更深的梦。
他不再辨真假,只跟着脚下的路走。遇到岔路就选左边,听到水声就往湿润处去,像头凭本能觅食的野兽。路过山神庙时,供桌上摆着三个铜板,和他买锈铁剑时花的数目分毫不差。他抓起铜板揣进怀里,铜绿蹭在掌心,凉得像幻境里水墙的温度。
傍晚时走到一处集镇,酒旗上写着“醉仙楼”,和他在幻境里庆功时喝的那家同名。店小二来牵马——他明明是步行来的,身边却真的多了匹枣红马,马鞍上还挂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和他某次行军时省下的干粮一个味。
“客官里边请,刚酿的青梅酒,烈得很!”店小二吆喝着,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疤痕却和黑风寨主的一模一样。
陈耀抬腿往里走,锈铁剑“哐当”撞在门槛上。他想,管他是真是幻,先喝了这杯再说。幻境里的酒是甜的,总让他想起扩张版图的得意;若这杯是苦的,或许才是该走的路。
酒盏碰到唇边时,他瞥见窗外有个青衫身影闪过,像极了崖顶的老者。可转头追出去,只有晚风吹动的酒旗,在暮色里摇摇晃晃,分不清是真是假。
他摸了摸怀里的三个铜板,又摸了摸掌心练剑磨出的茧。管它呢,真的假的,握在手里的,总归是要往前走的。
陈耀在那处被匪修侵占的村落里待了半月。他没像幻境里那样直接挥剑屠尽,而是先混进流民中,看清楚匪修的布防,听够了村民被搜刮的苦,才在某个深夜动手。锈铁剑劈开匪首喉咙时,他闻到的血腥气比幻境里任何一场厮杀都要真切。
村民们凑了些杂粮给他当谢礼,其中有个瞎眼婆婆塞给他块温热的麦饼:“去东边的迷雾谷看看吧,那里住着位老神仙,据说在虚界待了快百年了。”
迷雾谷的入口藏在一片瀑布后。陈耀穿过水幕时,剑上的水珠还没滴尽,就见谷中坐着个穿麻布袍的老者,正用树枝在石桌上画着什么。那树枝划过的轨迹,竟与《燎原诀》最深奥的几式隐隐相合。
“你那剑招,练得太急了。”老者头也不抬,声音像谷里的老藤,带着岁月磨出的糙,“起手时总想着斩,却忘了收势时该留三分余地。”
陈耀收剑入鞘,拱手行礼:“晚辈陈耀,敢问前辈是?”
老者终于抬眼,瞳孔是浑浊的灰,却像能看透人心里的虚实:“别人叫我老木,你若不嫌弃,也这么叫吧。”他指了指石桌,“知道这是什么吗?”
石桌上画的是个奇怪的阵法,边缘歪歪扭扭,像孩童的涂鸦,中心却有个极规整的星图。陈耀摇了摇头。
“这是虚界的‘根’。”老木捡起块碎石,在阵法边缘敲了敲,“百年前,人间战乱,有七位修士想找个清净地修行,合力劈开了空间裂缝,这才有了虚界。”
陈耀愣住:“原来虚界是人造的?”
“算是,也不算。”老木笑了笑,指尖划过星图,“裂缝那头本就有片混沌之地,七位前辈用自身灵力为引,才让混沌凝成山川河流。只是他们没料到,混沌里藏着‘念力’——人心里的贪、嗔、痴,落到这地界,就会化成匪修、骨魔,化成你在回魂崖遇到的幻境。”
他忽然抓起陈耀的手腕,指腹按在那道练剑的老茧上:“你以为回魂崖的幻气是天生的?那是第一位前辈坐化的地方。他晚年总想着把虚界变回纯粹的修行地,执念太深,死后灵力与混沌纠缠,才成了能勾人欲望的幻障。”
陈耀想起幻境里那些唾手可得的神兵、一呼百应的势力,忽然明白过来:“所以虚界里的‘恶’,其实都是人自己带进来的?”
“不全是,但大半是。”老木松开手,捡起地上的草药嚼了口,“后来七位前辈死的死,走的走。有人想把虚界据为己有,用念力造出神兵利器,结果引来了更凶的魔物;有人想凭一己之力净化混沌,最后反倒被执念吞噬。”
他指了指谷外:“你杀的那些匪修,往前数三代,或许也是想在虚界安身的普通人。只是在这地界待久了,心里的那点贪念被放大,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陈耀望着石桌上的阵法,突然想起星火阁的战旗。幻境里的战旗是金红二色,绣着熊熊烈火,可此刻在他心里,倒不如村民递来的那块麦饼实在。
“那前辈您……”
“我?”老木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我是第七位前辈的弟子。他临终前说,虚界就像面镜子,你心里装着什么,就会照出什么。想让它成净土,先得让自己心里干净。”
他从怀里掏出块半旧的木牌,上面刻着个“守”字:“这是当年七位前辈立的规矩,可惜后来没人信了。你若想建你的星火阁,记住,别让它变成镜子里的幻影。”
陈耀接过木牌,触感温润,像有股微弱的灵力顺着掌心往上爬。他忽然明白崖顶老者说的“真的星火阁”是什么意思——不是靠杀戮堆起的版图,是能让那些像瞎眼婆婆、杂货铺老板一样的人,安稳活下去的地方。
离开迷雾谷时,瀑布的水溅在锈铁剑上,映出他的影子。这影子里,有幻境里的杀伐果断,也有此刻心里的清明。
或许虚界的历史,本就是人在真真假假里,学着守住本心的过程。他握紧木牌,往更东的方向走去。听说那里有片荒芜的山谷,正好,能埋下星火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