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堡巨大的铅合金心脏，在叶红菱那近乎献祭般的“充电”后，终于发出了微弱却稳定的嗡鸣。几盏残存的指示灯如同垂死巨兽睁开的眼，散发着幽绿的光芒，给这冰冷压抑的金属空间带来一丝虚幻的生机。粗壮的能量管线重新接驳，将这点来之不易的能量，如同稀薄的血液般，艰难地泵向堡垒各处。头顶几盏接触不良的应急灯管，在闪烁了几下后，终于稳定地亮起了昏暗的橘黄色光芒，驱散了核心室角落最深沉的黑暗。空气过滤器的低沉嗡鸣也重新响起，虽然微弱，却顽强地将污浊的空气一点点净化。
然而，这“复活”的光芒和声音，却无法驱散笼罩在堡垒上空的沉重阴霾。
核心室里挤满了人，却死一般寂静。刚刚经历狂喜的拾荒者们，此刻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地靠在冰冷的墙壁和管道上。他们脸上的血污和烟尘依旧，眼神却空洞了许多，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麻木和一种深深的、看不到未来的茫然。能量核心是活了，但这点能量，仅仅够维持最低限度的照明和空气循环，连驱动那些早已停摆的净水设备都远远不够。更别提防御武器、通讯台…堡垒依旧是一个巨大的、缓慢窒息中的铁棺材。
角落那张由金属板临时拼凑的“床”上，铁腕那只完好的眼睛无力地半睁着，黯淡的目光扫过嗡鸣的核心，又落回自己那条彻底报废、如同冰冷废铁般垂落的机械义肢，最后停留在不远处那个蜷缩的身影上。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草草包扎的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但他只是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硬生生将痛呼咽了回去。
李维背对着人群，跪在冰冷坚硬的金属地板上。叶红菱就蜷缩在他面前，身上盖着一条相对干净的、洗得发白的帆布毯子。她侧卧着，脸朝着李维的方向，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仿佛在抵御着无形的寒冷。那条银灰色的机械臂无力地搭在身侧，表面流转的能量纹路彻底熄灭，只留下几道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灼烧裂痕，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泽。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起皮，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不安地快速转动。豆大的冷汗不断从她光洁的额头、鬓角渗出，汇聚成细流，滑过苍白的脸颊，浸湿了身下的帆布毯子。她的呼吸急促而紊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痛苦的抽噎声，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微弱呻吟。
李维手里拿着一块同样洗得发白的、相对干净的湿布，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着额角和脖颈不断涌出的冷汗。指尖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那温度灼得他心惊。高烧！严重的虚脱加上经脉的严重灼伤引发了剧烈的高烧！
“水…”叶红菱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的呓语。
李维连忙拿起旁边一个边缘豁口的金属杯子，里面是仅剩的一点还算干净的饮水。他小心地托起叶红菱滚烫的头，将杯沿凑近她干裂的嘴唇，一点点喂进去。冰凉的水滑过喉咙，似乎带来一丝慰藉，叶红菱急促的呼吸稍稍平缓了一瞬，但眉头依旧紧锁，身体在毯子下不安地扭动着。
就在这时！
“呃…啊！”叶红菱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她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攥住了身下的帆布毯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呜咽！
“红菱？”李维的心猛地揪紧，赶紧放下水杯，想按住她抽搐的身体。
“别…别碰我！”叶红菱紧闭着眼，声音却带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尖利和恐惧，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她的身体缩得更紧，几乎要蜷成一个球，“脏…脏手…拿开！”
李维的手僵在半空。脏手？谁的手？
“笼子…笼子外面…都是…脏手…”叶红菱的呓语变得混乱而急促，充满了极致的厌恶和恐惧，身体在毯子下筛糠般抖起来，“别…别伸进来！滚开！！”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那只攥着毯子的手猛地抬起，在空中胡乱地挥舞、拍打，仿佛在驱赶着看不见的敌人！
笼子？李维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强忍着内心的惊涛骇浪，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安抚：“红菱？是我！李维！没有笼子！没有脏手！你在堡垒里！安全了！”
“堡垒…？”叶红菱的呓语带着一丝茫然，但随即被更深的恐惧淹没，“不…不是…是角斗场…好吵…好臭…”她的眉头痛苦地拧紧，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噪音和刺鼻的气味，“铁锈…血…汗…还有…劣质燃料…的味道…呕…”她猛地干呕了一声，身体蜷缩得更紧。
角斗场？！李维的瞳孔骤然收缩！废土角斗场？！铁砧之前提到过！那是废土上最黑暗、最血腥的死亡牢笼！只有最绝望的奴隶和最凶残的变异生物才会被丢进去，供那些寻求刺激的废土暴徒取乐！叶红菱…竟然是从那种地方爬出来的？！
“红菱姐…别怕…都过去了…”李维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她，而是轻轻握住了她那只在空中徒劳挥舞、冰冷颤抖的手。入手一片滚烫和濡湿的冷汗。
叶红菱的手猛地一颤，似乎想挣脱，但李维握得很紧。也许是掌心传来的温度，也许是李维的声音穿透了梦魇的迷雾。她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丝，但呓语依旧未停，只是变得更加破碎、更加痛苦。
“好痛…鞭子…电的…抽在背上…好痛…”她的身体再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只被李维握着的手猛地用力反抓住李维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不…不能哭…哭了…会被…打得更狠…会…会被丢去喂…‘碎骨者’…”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碎骨者”…李维听说过这个名字，那是废土角斗场里一种极其凶残的、经过基因改造的变异巨兽，以撕碎猎物骨骼为乐！光是想象那种场景，就让他不寒而栗！
“笼子…好小…好黑…挤着…好多人…都…都死了…”叶红菱的呓语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麻木，“臭…好臭…尸体的味道…老鼠…在啃…”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被浓烈的尸臭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李维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几乎无法呼吸。他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强大、骄傲、如同红莲业火般的女子，竟然是从如此血腥黑暗的地狱里爬出来的！那些冰冷、暴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外壳之下，包裹着的竟是如此深重、如此触目惊心的创伤！
“赢了…又赢了…”叶红菱的呓语忽然带上了一丝扭曲的、近乎疯狂的得意，但转瞬即逝，随即被更深沉的痛苦淹没，“…奖赏…是一块…发霉的面包…还有…这个…”她那只被李维握着的手突然松开了，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最终落在了自己那条银灰色机械臂靠近肩膀的连接处下方、一个平时被衣服和护甲遮挡的地方。
“这个…烙印…”叶红菱的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屈辱，“好烫…好痛…烧红的铁…按在…骨头上…滋滋响…冒烟…他们说…这是…‘斗兽’的…标记…一辈子…都洗不掉…”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那滚烫的烙铁再一次按在了她的皮肉上！
烙印？！斗兽的标记？！
李维的目光瞬间凝固在叶红菱手指摸索的地方！他再也顾不得许多，轻轻掀开毯子一角，小心翼翼地拨开她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的衣领。
就在她光洁的脖颈下方、靠近锁骨的肌肤上，赫然烙印着一个硬币大小的、极其丑陋的疤痕！疤痕呈暗红色，边缘扭曲，图案依稀可辨——那是一个由粗糙线条构成的、张着獠牙的兽头！烙印深入皮肉，甚至能看到底下微微凸起的骨痕！这绝不是普通的伤疤！这是用烧红的烙铁，硬生生烫进皮肉、刻进骨头的耻辱印记！
看着那个狰狞的兽头烙印，感受着叶红菱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呓语，李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和巨大的悲恸瞬间冲上头顶！他的眼睛瞬间红了！握着叶红菱滚烫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
“呃啊——！”
叶红菱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仿佛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拉扯！她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抓住了李维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她的眼睛在紧闭的眼皮下疯狂转动，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充满了极致恐惧和绝望的尖啸：
“别过来！别碰我！我不是…我不是怪物！我不是…野兽！！！”
尖啸声如同濒死的哀鸣，瞬间撕裂了核心室死寂的空气！所有人都被这凄厉的叫声惊得浑身一颤，惊恐地看向角落！
李维再也忍不住，一把将蜷缩颤抖、陷入最深梦魇的叶红菱紧紧抱在了怀里！用尽全力！仿佛要将她从那个冰冷血腥的地狱里硬生生拽回来！他感觉到怀里滚烫的身体在剧烈地挣扎、颤抖，如同被网住的困兽，发出无助而痛苦的呜咽。
“红菱！醒醒！看着我！”李维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近乎哽咽的急切，“你不是野兽！你是叶红菱！你是我们的红菱姐！你是铅云堡的守护神！你救了我们所有人！听见没有！你不是斗兽！你是叶红菱！！”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核心室里回荡，盖过了能量核心的嗡鸣。
怀里的挣扎似乎微弱了一些。叶红菱急促的呼吸稍稍平缓，身体不再那么僵硬，但依旧在微微颤抖。她滚烫的额头无力地抵在李维的肩窝，急促的喘息喷在李维的脖颈上，带来灼人的热度。那些混乱痛苦的呓语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如同梦呓般的低喃：
“…冷…好冷…笼子…外面…下雪了…”
李维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滚烫的体温和脆弱无助的颤抖，再低头看看那个狰狞的兽头烙印…一股巨大的酸楚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铅云堡那厚重的铅板，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头，也深深地烙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知道，叶红菱那强大外壳下最深的阴影，已经向他彻底敞开。
而守护这片阴影，将成为他肩上，另一份无法推卸的重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