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木律子开始感觉到了。
不对劲。
很不对劲。
(这里的路标……)
她又转过一个街角,带着那个少年冲进另一条巷子。
月光下,墙上贴着褪色的广告,写着“平成8年夏季祭典”。
平成8年。
1996年。
六年前的路标。
(该死。)
赤木律子咬紧牙关。
她白天在镇上闲逛的时候,确实记住了很多路线,但她忘记考虑一件事。
这个小巷太老了,很多路标都是多年前留下的,有些小路可能早就被堵死或者改道了。
更糟糕的是……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心跳太快了。
腿开始发软。
赤木律子平时不怎么运动。
她的强项是头脑,不是体力。
在学校的体育课上,她永远是那个跑最后的人。
母亲从来不在意这个,因为“赤木家的人不需要体力,需要的是头脑”。
但现在,她的头脑再好也没用。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粗鲁的叫骂。
“臭丫头跑不掉了!”
“看老子今天不好好教训你!”
碇真嗣拉着她的手腕:“这边!”
赤木律子被拉着转向另一条岔路,她的大脑在高速运转。
当前成功逃脱概率:32%。
不够。
远远不够。
需要新的变量。
她的目光扫过巷子深处,一辆摩托车停在那里。
“喂——”碇真嗣还没说完。
赤木律子已经冲了过去,像一个终于找到了实验器材的研究者。
她跨上摩托车,手指摸索着钥匙,幸运地,钥匙还插在上面。
这个粗心的车主,成为了她计算中的“正向偏差”。
“初速度V0……”她嘴里开始嘟囔,完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假设坡度角θ约15度,地面摩擦系数μ取0.6,车辆质量加人体质量总和约……”
碇真嗣看着她,一种荒诞的既视感涌上心头。
“忽略空气阻力,考虑动量守恒……”
“理论上可以构成一个临时抛物线轨迹,如果角度和速度控制得当的话。”
她猛地回头:“上来!验证计算的时候到了!”
“等等,你该不会是想——”
赤木律子转动钥匙,拧油门。
引擎发出一声被惊醒的咆哮。
摩托车的前轮抬起。
但这不是特技表演里那种。
而是一只被强行拖离地面,极度不情愿,充满愤怒的倔强骡子。
前轮离地大约……
非常慷慨地估算是三十厘米。
然后整个车身开始剧烈晃动。
像喝醉了酒。
最前面的黄毛看到这一幕,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一辆摩托车。
竖着。
朝他冲过来。
“卧槽!”
车头几乎是含情脉脉地,亲吻了他的胸口。
不快。
但很坚定。
“呃啊啊啊——!”
黄毛整个人向后仰倒。
其他几个混混慌乱地躲避,像被一颗奇形怪状的保龄球击中的球瓶,东倒西歪。
一个人试图跳到一边,踩到了同伴的脚。
另一个人转身想跑,撞在了墙上。
整个场面陷入一种滑稽的混乱。
碇真嗣在摩托车竖起的第一秒就反应过来了。
他一把拉住赤木律子,在车身开始失控之前,带着她从车上离开。
两个人落地。
一个踉跄,但站稳了。
赤木律子口袋里的SdAt在剧烈运动中弹了出来,在地上翻滚,啪嗒一声,塑料外壳碎裂,磁带舱盖弹开,磁带从里面滚出来。
摩托车失去平衡,轰然倒地,车身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油漆被刮花。
后视镜断了一个。
引擎还在空转,发出不甘心的轰鸣。
一切归于寂静。
只剩下混混们的呻吟。
赤木律子盯着倒地的摩托车和横七竖八的人。
她的脸上没有惊吓。
没有庆幸。
只有近乎偏执的懊恼。
“啧……”她皱起眉,食指抵着下巴,像在审视一份不及格的实验报告,“忽略了实际路面摩擦系数,还有油门控制的非线性响应特征。”
她的语气越来越快:
“还有配重分布的动态变化,以及操作者技术参数的严重缺失。”
“关键数据采集不足,导致模型误差超过可接受范围。”
碇真嗣转头看着她。
“……你的物理老师,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他教出了一个敢于用生命验证牛顿第二定律的学生。”
“而且还是在缺乏安全措施和基础驾驶技能的情况下。”
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真是令人敬佩的科学精神。”
赤木律子完全无视了这段充满讽刺的评价。
她转过头,眼神里甚至带着不服气:
“主要是工具太差。”
“这种两冲程引擎,动力输出曲线就不稳定,悬挂系统更是完全不适合做高机动动作。”
“如果给我一台性能合格的载具。”
她抬起下巴:
“配备电子稳定系统和可调悬挂。”
“计算结果的实际误差不会超过10%。”
碇真嗣看着她,眼神中的情绪复杂得难以形容。
“我们刚才的剧本。”
“你写的是《E.t.》里自行车飞跃月亮。”
“浪漫,唯美,充满奇迹。”
“但实际拍出来的。”
“是《歪心狼与bb鸟》。”
“‘试图用自制飞行器追赶bb鸟,结果撞上悬崖’。”
“你说谁是歪心狼?!”
赤木律子瞬间炸毛:
“我的理论模型完全正确!”
“失败纯粹是因为硬件条件不足和操作经验缺失!”
“这是工程实现的问题,不是理论设计的问题!”
“谁计划用摩托车飞跃防线。”
碇真嗣毫不客气地回敬:
“谁就是歪心狼。”
“这是战术决策!”
“这是送死行为!”
“是临场应变!”
“是自杀!”
两个人对视着,空气中似乎有火花在迸发。
就在这时。
“喂!”
一个充满愤怒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黄毛从地上爬起来,脸色涨红,一只手捂着被摩托车“亲吻”过的胸口,另一只手抓起地上半块砖头。
他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你们两个……”
“他妈的是不是以为老子不存在啊?!”
“当着老子的面!”
“演什么爱情喜剧?!”
“还tm的吵架吵得这么起劲?!”
“当老子是空气吗?!”
他举起砖头,朝离他更近的赤木律子冲过来。
赤木律子迅速蹲下,抓起地上的啤酒瓶。
扔。
动作一气呵成。
黄毛看到飞来的瓶子,本能地侧身一闪。
然后他躲开的这一闪,让他踩到了被摩托车掀起的碎石。
打滑。
身体失衡。
手臂本能地挥动,试图保持平衡。
但砖头的重量反而加剧了失衡。
就在这破绽中。
碇真嗣动了。
如同一道影子,贴着地面滑入黄毛的防御圈。
右手扣住黄毛持砖的手腕,四指扣住尺骨一转。
“啊!”
黄毛发出惨叫,砖头脱手。
还没落地,碇真嗣的手肘已经撞在了他的胸口上。
最后,他侧身,拧腰,一记鞭腿扫向黄毛的头部。
砰。
黄毛整个人横着飞出去,撞在旁边的垃圾桶上,桶盖掉下来,扣在他头上。
彻底没了声响。
整个过程不超过两秒。
赤木律子看着倒下的黄毛,眼睛眯起来。
“虽然效率很高。”
她开口,语气冷静得像在做课题汇报:
“但在敌众我寡、环境复杂的情况下,你用的近身连续攻击太激进了。”
“这里面至少有5.2%的风险,比如对方带了隐藏武器,或者他的同伴突然干扰,都会让攻击失败。”
“从决策树的角度分析。”
“最优解应该是:成功破坏他的攻击意图后,立刻创造距离,转移到更有利的位置。”
“而不是贪图一次性解决,非要进入持续接触状态。”
碇真嗣甩了甩手,活动了一下手腕。
回头看她。
“多谢你的战术建议,‘指挥官’阁下。”
“不过在你计算出那完美的风险概率之前。”
他的目光转向剩下几个混混。
“我这边的‘物理超度仪式’就要开始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调侃:
“还有。”
“下次做‘抛物线飞跃实验’之前。”
“记得先把‘操作者技能等级’这个关键变量,考虑进你的微分方程。”
“比如先问问你的‘实验载具’。”
“它同不同意参与这场生死时速版的物理验证。”
赤木律子的脸瞬间红了。
她深吸一口气,用更冷、更快、更充满攻击性的语气反击:
“至少我的理论模型在数学上是自洽的!”
“推导过程严谨!”
“边界条件清晰!”
“不像某些人!”
“只会依赖原始,纯粹建立在经验主义基础上的肌肉记忆!”
“和、和……”
她像是在搜索最具杀伤力的词汇:
“和缺乏理论支撑,野蛮动物性的动能输出!”
“简直就是……就是类人猿的本能反应!”
碇真嗣看着她的脸。
看着她那双在月光下闪着倔强光芒的眼睛。
他突然笑了。
很轻。
但很真实。
“类人猿。”
他重复这个词:
“很贴切的生物学分类。”
“确实。”
“我的战斗方式更接近黑猩猩。”
“但至少黑猩猩不会骑着摩托车撞墙。”
“我没撞墙!是撞人!而且成功了!”
“成功把自己也摔下来了。”
“那是撤离!”
“那是摔倒!”
剩下的几个混混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们对视一眼。
愤怒盖过了恐惧。
“妈的!”
其中一个从怀里掏出匕首:
“这两个神经病!”
“废了那个男的!当着他的面上那个婊子!”
混混们一起冲上来。
碇真嗣停止了和赤木律子的“学术讨论”。
他往前走了一步。
很轻。
但气场完全变了。
就像一台切换了模式的机器。
第一个冲上来的混混挥着刀。
侧身闪避,同时他的手抓住对方的手腕,顺着对方的力量方向一带。
混混自己的冲力加上这一“带”,让他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前扑。
碇真嗣的膝盖恰好在那里等着。
砰。
顶在腹部。
混混发出一声闷响。
第二个人从侧面冲来。
碇真嗣没有看他,但身体已经做出反应,向后退半步,让对方的拳头打空,然后手像鞭子一样甩出去,击中对方的下巴。
清脆的撞击声。
第三个、第四个。
赤木律子站在原地。
她本来想帮忙。
抓起了地上的一根水管。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
她的眼睛盯着碇真嗣的每一个动作。
(发力点不在常规的肩部和腰部,而是从脚底开始,逐级传递。)
(地面反作用力的完美利用。)
(桡神经沟、肋骨下缘、膝关节外侧副韧带……)
(他在主动利用对方的动能。)
(每一次“防守”都同时完成了“进攻”。)
(反作用力、杠杆原理、动量守恒,全都在他的身体里得到了完美的诠释。)
(就像……就像一份活的物理学教材。)
(他到底……受过什么样的训练?)
(不,这不是训练出来的……是实战?生死之间,无数次的实战?)
她的心跳莫名加速。
不是恐惧。
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就像一个数学家,突然看到了一道完美的证明。
就像一个工程师,突然看到了一台精密的机器在运转。
那种美。
暴力的美。
效率的美。
十五秒后。
混混们全倒在地上。
寂静降临。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碇真嗣站在中间,连呼吸都没乱。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
活动了一下手指。
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面无表情地开始“清扫”。
赤木律子看着他的背影。
看着他蹲下。
从混混们的口袋里搜出钱包。
抽出现金。
动作熟练得可怕。
就像做过无数次。
然后他抽出一个混混的皮带。
开始把人捆起来。
手法专业。
最后,他掏出手机。
“喂,我三丁目的小巷里,有几个人打架受伤了。”
“需要警察和救护车。”
“不,我只是路过的。”
挂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赤木律子的大脑在疯狂运转。
(这个人……绝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从战斗到清扫,每一步都太熟练了。)
(他到底……)
碇真嗣站起来,走向她。
手里拿着一叠钞票。
在月光下清点。
然后抽出一部分,递给她。
赤木律子看着他手里的钱,愣住了。
“这是……?”
碇真嗣用指了指地上那个已经碎裂的SdAt。
“你的随声听。”
“赔偿。”
他的目光在SdAt的残骸上停留了一瞬间。
(我卖掉的那台,没想到还能见到…)
(磁带还是那盘磁带吗?……)
(命运真是……)
细微的波澜在心底泛起。
但立刻被压下。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将钱递得更近了一些。
赤木律子的大脑短暂地宕机了。
(用抢来的钱赔偿被摔坏的东西?)
(这是什么逻辑?荒谬……)
(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他们追我,摔坏了我的东西;他从他们那里拿钱,赔偿给我。)
(等价交换,高效,公平,甚至……合理?)
她伸手接过钱。
手指触碰的瞬间,一种奇特的感觉涌上心头。
就像她也成为了这场“犯罪”的共犯。
不。
不是犯罪。
是……
某种更复杂的东西。
私刑?
正义?
还是……
只是效率?
她低头看了看碎掉的SdAt。
屏幕彻底黑了。
那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之一。
不是因为它值钱,而是因为……因为那是她唯一的避难所。
当母亲忙碌的时候,当周围的人用那种眼神看她的时候,她可以戴上耳机,让音乐把世界隔绝在外。
现在它碎了。
“我的车!”
一个愤怒的声音突然响起。
一个穿着皮夹克的中年男人从旁边的711里冲出来。
他冲到那辆倒在地上的摩托车前。
看着扭曲的后视镜。
看着刮花的油漆。
看着凹陷的油箱。
“我的铃木RG!”
“才骑了三天!”
“三天啊!”
“连磨合期都还没过!”
“哪个天杀的!!!”
他的眼睛扫向周围,看到了地上的混混,看到了站着的碇真嗣和律子。
“是你们这些混蛋干的?!”
碇真嗣就像早就预料到这一幕。
他从刚才搜刮来的那叠现金中,点出明显远超修车费的数额,然后走到车主面前。
车主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少年,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但碇真嗣只是直接把钱塞到车主手里。
“这是修车费和惊吓补偿。”
“如果觉得不够。”
他用下巴指了指地上被捆成一团的混混们:
“可以跟他们要。”
车主低头看着手里厚实的钞票。
在月光下数了数。
十张万元大钞。
十万日元。
修理费最多三四万。
也就是说……
他不但能修好车。
还能赚一笔。
但……
“你……你们到底……”
他看看钱,又看看地上的混混。
碇真嗣补充道:
“警察马上就到。”
“你可以选择在这里等他们来做笔录,讲述整个事件的经过,包括你的车是怎么被弄坏的、谁弄坏的、为什么会被弄坏。”
“然后在警局待到天亮。”
“或者,现在回去,睡个回笼觉,明天带着这笔钱去修车。”
“就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车主看着他。
看着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
看着他平静得不符合年龄的眼神。
看着他身后那个看起来也很奇怪的女孩。
再看看地上那些明显不是好人的混混。
最后,他看着手里的钱。
理性战胜了好奇心和正义感。
或者说。
在这个时代。
麻烦的成本远大于实惠的诱惑。
“算了……”
他嘟囔着:
“倒霉……”
“真他妈倒霉……”
他推着他受伤的爱车离开。
赤木律子一直在旁观。
她看着碇真嗣处理这一切。
(从战斗到清扫,从搜刮到赔偿,从报警到……用金钱消除麻烦。)
(不,不是买通,是用金钱消除物质损失,用混混和警察作为威慑,消除对方追究的意愿。)
(精准,高效,直击要害。)
(他处理人际冲突的方式,和他打架一样。)
赤木律子盯着他的背影。
她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
“你到底是什么人?”
碇真嗣转过身。
“一个路过的普通高中生。”
“撒谎。”
赤木律子直接打断,语气尖锐:
“防身术不会那么系统。”
“你刚才的每一次攻击,都打在了人体最脆弱的神经节点上,桡神经沟、肋骨下缘、膝关节外侧副韧带。”
“这不是道场能教的,道场教的是制服技巧,不是伤害技巧。”
“而且你太冷静了,就像你做的不是战斗,而是……做作业。”
碇真嗣看着她。
月光照在两人之间。
拉出长长的影子。
“你是谁?”
他反问。
就像在说:你没有资格问我,在你说出你的秘密之前。
赤木律子愣了一下。
然后,她抬起头。
直视他的眼睛。
“赤木律子。”
她报上全名。
清晰。
简洁。
没有多余的修饰。
碇真嗣的眼神闪过波动。
但立刻被压下。
赤木律子捕捉到了。
(他听到我的名字有反应,虽然很短,但确实有。)
(为什么?他认识我?不可能,我从没见过他。)
(那是……他认识我的名字?赤木……是母亲吗?该死……)
“怎么?”
她没有给自己思考的时间,直接开口,语气里带着自嘲和挑衅:
“很意外?还是觉得奇怪?”
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金发:
“因为这头发?”
她又指了指自己的穿着,夹克外套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的泳装:
“还是这奇怪的穿搭?”
她的声音变得更冷:
“一种廉价的自我声明罢了。”
“结果看来。”
“声明效果过于‘显着’。”
碇真嗣看着她。
看着这个穿着暴露,浑身是刺的女孩。
看着她眼睛里那小心翼翼的防御。
他微微摇头。
“声明无所谓廉价与否。”
“能被理解就行。”
这句话出乎赤木律子的意料。
她愣住了。
(什么?他不是应该批判我吗?不是应该说教“你这样会引来麻烦”“要学会保护自己”吗?)
(结果他说“能被理解就行”?什么意思?)
碇真嗣没有解释。
他看了看天色。
“天晚了。”
“需要送你到人多的地方吗?”
“不用了。”
赤木律子干脆拒绝。
碇真嗣点点头。
转身。
准备离开。
他停下脚步,回头。
赤木律子正扶着墙,支撑站立,看到他回头有些慌乱。
“你受伤了。”
“没事。”她咬着牙说,“只是扭了一下。”
“能走吗?”
“能。”
她走了一步,然后差点摔倒。
“附近有朋友或同学吗?”
碇真嗣问:
“可以联系他们来接你。”
赤木律子愣了一下。
朋友?
同学?
她有吗?
“没有。”
赤木律子的回答简洁。
像关上一扇门。
不愿透露更多信息。
碇真嗣看着她的脚踝。
又看了看周围僻静的环境。
做出了决定。
“上来,我背你。”
“什么?”
“最近医院离这里还有两公里,你这样走不到。”
“我不需要……”
她后退半步。
眼神充满抗拒和警惕。
就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猫。
弓起背。
随时准备攻击或逃跑。
碇真嗣没有靠近。
他只是站在那里,保持距离。
“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
“你自己走会很慢。”
“而且不安全。”
赤木律子咬着嘴唇。
她看了看自己的脚踝。
又看了看周围空旷的街道。
最终。
理性战胜了情感。
或者说。
疼痛战胜了抗拒。
“……知道了。”
她极其不情愿的说。
碇真嗣转过身靠近。
蹲下。
赤木律子咬了咬嘴唇,看着他的背。
深吸一口气。
僵硬地。
一点一点地。
趴上去。
(好尴尬……居然要被陌生男人背。)
(母亲要是知道,肯定会皱眉头吧?但她不会知道的,她从来没问过我经历了什么。)
碇真嗣站起来。
赤木律子能感觉到他背部肌肉的紧绷。
不是健美运动员那种夸张的肌肉。
而是长期训练后形成的,紧实的,充满力量的肌肉。
就像……
就像大型猫科动物。
他的手托着她的腿。
位置很准确。
膝盖后方。
不会太高,也不会太低。
接触面积控制在必要的范围内。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开始走。
步伐很稳。
每一步都很均匀。
赤木律子趴在他背上。
身体僵硬得像块木板。
她从来没有和男性有过这样的接触。
从来没有。
母亲的世界里只有女性同事和助手。
父亲……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
她对父亲的记忆几乎为零。
陌生的体温。
陌生的气息。
陌生的一切。
月光洒在街道上,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赤木律子盯着那个影子。
一个背着另一个。
(这算什么?为什么这个陌生人要帮我?他图什么?)
她的大脑开始自动分析。
可能性一:他是那种“热心市民”,看到有人遇到危险就会出手相助。可能性60%,但不对,他的战斗方式太专业了,不像普通热心市民。
可能性二:他认识我,知道我是赤木博士的女儿,想要接近我母亲。可能性20%,也不对,要是这样,他应该会问母亲的情况,可他什么都没问。
可能性三:……
赤木律子想不出可能性三。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种感觉……不是害怕,不是警惕,而是一种被“看见”的感觉。
不是“赤木直子的女儿”
“成绩好的天才”,就是单纯的“我看到你有危险,所以帮你”。
没有附加条件,没有隐藏目的。
(为什么?)
赤木律子终于忍不住了。
“喂。”
“嗯?”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只是做我能做的事。”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我看到有人遇到危险,而我有能力帮忙,所以我帮了。”
“就这样?”
“就这样。”
(不需要其他理由?没有动机?不可能。每个人的行动都有动机。)
(利益?不像,他什么都没得到。责任感?程度太高了。伪善?没必要冒这么大风险……)
(无法理解,数据不足,无法建模。这个人……是个异常值。)
分析陷入僵局。
让她感到挫败。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喜欢面对无法用逻辑解释的事物。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然后她又问:
“一直逃避,一直躲闪,真的对吗?”
他继续往前走。
“退缩只会衰老,胆小必招来死亡。”
赤木律子瞪大眼睛。
“这不是《死神》里那个黑崎一护斩魄刀的解放语吗?”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深刻的人生哲理呢。”
碇真嗣笑了一下。
“看来天才少女也看漫画啊。”
“你把我当什么了。”
赤木律子的声音里带着不满:
“我又不是书呆子。”
“我以为你是理论物理的信徒。”
“理论物理和漫画不冲突。”
“那你最喜欢哪部?”
“《钢之炼金术师》。”
赤木律子立刻回答:
“等价交换的概念在哲学层面具有深刻的……”
她突然停住。
(我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跟一个陌生人讨论漫画?)
碇真嗣似乎感觉到她的不自在。
他转回正题:
“他人的‘强大’来自于自身的恐惧。”
“来自于相信他们比自己强大。”
“他们实际上比想象中要弱小的多。”
“而战胜这份恐惧的剑。”
“便是勇气。”
“明知道可能会受伤,明知道可能会失败。”
“但还是选择站出来,选择面对,选择不逃。”
赤木律子没有回话。
(勇气……明知道可能会受伤,还是选择面对。)
(我有过这种勇气吗?还是一直在用另一种方式逃避?)
(染金发,穿暴露的衣服,用这种方式宣告“我不在乎”,但其实我在乎得要命。)
(在意每一个眼神,每一句窃窃私语,每一个“赤木直子的女儿”的称呼。)
(我只是用攻击性的外表,掩盖内心的脆弱,这算什么勇气?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逃避。)
她闭上眼睛。
医院到了。
碇真嗣小心地将她放下。
扶着她的手臂,让她站稳。
“我去叫护士。”
他说。
然后走向接待台。
赤木律子站在原地。
看着他的背影。
护士推着轮椅出来。
“小姐,请坐。”
赤木律子坐下。
被推进诊室。
拍x光。
检查。
包扎。
整个过程她都有点恍惚。
脑子里一直在想刚才的事。
想那个人。
想他说的话。
想他的眼神。
半个多小时后。
她出来了。
脚踝被仔细包扎好。
诊断是轻微扭伤,没有骨折。
休息一周就好。
她一瘸一拐地走出诊室。
看到他还在等候区。
坐在椅子上。
手里拿着一本医院提供的杂志。
但显然没在看。
只是盯着某一页发呆。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怎么样?”
“轻微扭伤。”
“一周就好。”
“那就好。”
赤木律子走到收费窗口。
“刚才那位先生已经付过了。”
收费员说。
“什么?”
碇真嗣回头看了她一眼。
“反正都是从那些人那里拿的。”
“也算物尽其用。”
赤木律子张了张嘴。
想说什么。
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碇真嗣走向出口。
没有多余的话。
没有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没有要联系方式。
没有说“以后小心点”之类的话。
就像一个完成了任务的人。
准备离开。
赤木律子站在原地。
看着他的背影。
看着他推开玻璃门。
月光从外面照进来。
“等等!”
她脱口而出。
碇真嗣停下。
但没有回头。
只是侧过脸。
赤木律子看着他。
突然意识到。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
持续了大约三秒。
然后碇真嗣推开门。
走了出去。
夜色吞没了他的身影。
就像融化在黑暗里。
赤木律子站在灯火通明的医院大厅。
看着玻璃门缓缓关上。
(他……没有回答?)
她愣了几秒。
然后一瘸一拐地追到门口。
推开门。
“喂——”
但外面只有空荡荡的街道。
和冷清的夜风。
他已经消失了。
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赤木律子站在医院门口。
夜风吹过。
带来海边的咸味。
还有一丝凉意。
她低头看着自己包扎好的脚踝。
又看了看手里那叠钱。
SdAt的赔偿金。
还有收费台给的收据。
上面只写着“急诊费用”。
连名字都没有。
(那个人……到底是谁?)
(为什么听到我的名字会有反应?为什么会那么冷静地使用暴力?)
(为什么要帮一个陌生人到这种程度?为什么连名字都不肯说?)
她看向医院门口的夜班公交车站牌。
下一班车还要等二十分钟。
正要往站牌走。
一个声音响起:
“去哪?”
赤木律子猛地回头。
碇真嗣站在阴影里。
双手插在口袋里。
月光照不到他的脸。
“你……”
“你还没走?”
“公交车要等很久。”
“我送你到站台。”
“不用……”
“你的脚,走得不快。”
赤木律子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两个人沿着空荡荡的街道走。
碇真嗣保持着距离。
既不太近,也不太远。
刚好能在她摔倒时扶住。
又不会让她感到被监视。
赤木律子一瘸一拐地走着。
余光偷偷观察他。
走了大约五分钟。
到了公交车站。
站牌下有一张长椅。
赤木律子坐下。
碇真嗣站在一边。
看着远处的街道。
仿佛在确认没有危险。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什么?”
“我问你的名字。”
她盯着他的侧脸:
“你为什么不说?”
碇真嗣沉默了几秒。
“因为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
“你救了我,背我来医院,付了医药费,现在还送我到车站。”
她停顿了一下:
“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这样不公平。”
碇真嗣转过头,看着她。
月光照在他的眼镜上。
看不清他的眼睛。
“公平?”
他重复这个词:
“你觉得今晚发生的事,有哪一件是公平的?”
碇真嗣转回去。
继续看着远处。
“你被追,不公平。”
“我正好路过,不公平。”
“你受伤,不公平。”
“我有能力帮你,也不公平。”
“这个世界从来不公平。”
“所以……不要用‘公平’来衡量今晚的事。”
“就当……一次偶然,然后忘掉。”
赤木律子看着他。
(忘掉?怎么可能忘掉?今晚发生的一切……怎么可能?)
远处传来引擎声。
公交车来了。
碇真嗣转过身。
“回去吧。”
“脚踝记得冰敷。”
“一周内不要剧烈运动。”
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赤木律子又喊了一次。
碇真嗣停下。
但这次连头都没回。
沉默。
持续了很久。
公交车停在站台前。
车门打开。
“小姐?”
司机催促道。
赤木律子站起来。
一瘸一拐地上车。
投币。
找座位。
坐下。
透过车窗。
她看到他还站在那里。
背对着她。
月光照在他的背上。
拉出长长的影子。
车门关上。
引擎启动。
公交车开始移动。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身影。
直到公交车转弯。
他消失在视线里。
她靠在座位上。
闭上眼睛。
今晚的一切像梦一样不真实。
但脚踝的疼痛。
手里的钱。
都在提醒她。
这是真实的。
她拿出手机。
屏幕上有七个未接来电。
全是母亲的助手打来的。
没有一个是母亲本人。
她看着这些未接来电。
然后按下关机键。
今晚。
就让她当一次失联的人吧。
公交车行驶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窗外的路灯一个接一个地掠过。
赤木律子看着窗外。
“就当一次偶然。”
“然后忘掉。”
她轻声重复着。
“忘掉?”
“开什么玩笑,这种异常值……”
“怎么可能忘掉……”
公交车驶向夜色深处。
载着一个女孩。
和她心中的无数个问号。
而碇真嗣站在阴影里。
看着公交车消失的方向。
他摘下眼镜。
用手轻轻揉了揉眉心。
(赤木律子……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
他把眼镜戴回去。
转身离开。
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荡。
月亮很圆。
星星很亮。
夏夜的风。
吹不散心里的记忆。
他想起了那盘磁带。
(这一次,我会改变一切……)
(包括你的命运……赤木律子……)
他的身影融入夜色。
消失在街道尽头。
只剩下月光。
静静地照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