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晨光里的铁皮柜
七月的大港上午九点,阳光透过窗棂在林阳的床上投下斜纹,像极了炼油厂管道的影子。他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听着爸爸换鞋的声音——铁皮柜“哐当”一声响,爸爸的工装外套挂在柜门上,袖口还沾着炼油厂的油污,像幅未完成的火炬画。
“没去报到?”爸爸的声音带着夜班后的沙哑,工装裤摩擦过地板,停在床边。林阳把脸埋进枕头,闻到枕套里残留的长春图书馆油墨味,那是大四备考时留下的。玻璃球在床头柜的阴影里闪了一下,球心的枫叶干花像块烧焦的炭。
“不想去了。”他闷声说,声音在枕头里发虚,“想在家歇阵子,这四年学傻了。”
爸爸没说话。林阳能想象他此刻的模样:左手攥着安全帽,右手揉着眉心,工装裤口袋里装着铝制饭盒,里面大概是老姑炸的火炬麻花。铁皮柜的玻璃门映出爸爸的侧影,他正看着柜顶上的相框——林阳穿学士服的照片,手里举着《夏蝉与火炬》的打印稿,身后是长春的纪念林。
(二)铁皮柜里的大学时光
铁皮柜第三层摆着林阳的大学物件。啤酒瓶盖徽章用红绳串着,挂在柜门上,瓶盖上的“长师2009”被摸得发亮。旁边是苏芮寄来的玻璃球邮包,褐色牛皮纸已经泛白,邮戳上的“2009年8月”像道旧伤疤。他想起昨天凌晨蹲在操场画的火炬,粉笔线被晨露洇得模糊,像极了出租屋里那记没扇下去的巴掌。
“你三伯儿说……”爸爸的声音顿了顿,铁皮柜的玻璃门被轻轻推开,“校长在学校留了间空教室,说你要是想去,随时……”
“爸,我知道。”林阳打断他,翻了个身,膝盖碰到床头柜,玻璃球“叮”地响了一声。他想起赵磊昨天发来的消息,附带长春纪念林的照片:三个兄弟用啤酒瓶盖在树下摆了个火炬,旁边压着纸条“天津分舵速归”。可他连点开图片的勇气都没有。
爸爸叹了口气,工装裤摩擦地板的声音移向门口。“饿了就吃点东西,”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你妈中午从炼油厂回来做饭。”
(三)玻璃球里的勇气刻度
铁皮柜最底层躺着个鞋盒,里面是大学四年的奖状。校级论文竞赛二等奖的证书边角卷起,像片枯槁的枫叶。他想起领奖那天,阳光斜斜切进图书馆落地窗,校报边角的油墨味混着新割青草香——如今那些气味都封在玻璃球里,隔着裂纹看,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手机在床头柜震动,是李雪的消息:“绘本再版想加‘铁皮柜里的光’章节,你柜子里是不是藏着没拆的玻璃球?”附带的插画草稿里,主角打开铁皮柜,里面的啤酒瓶盖、玻璃球、奖状都在发光,裂纹里渗出的光照亮整个房间。
他没回复,只是盯着玻璃球。球心的枫叶裂纹在晨光中像条蜿蜒的路,通向长春的图书馆、津南的商场、大港的操场,却唯独没有通向大港中学的那条。他想起苏芮说的“火炬需要底座”,此刻自己像极了那支没有底座的火炬,空有燃烧的欲望,却不敢落地。
(四)铁皮柜玻璃门的倒影
中午十二点,妈妈的脚步声在楼道响起。林阳从床上爬起来,看见铁皮柜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眼窝发黑,胡茬冒了头,学士服的褶皱还留在t恤上。他想起大四答辩那天,赵磊帮他熨烫领带,说“林阳你得支棱起来,咱是火炬手”。
“没去学校?”妈妈推门进来,手里端着铝制饭盒,“你三伯儿早上又打电话了,说……”
“妈,我想自己找找工作。”林阳打断她,声音比早上清亮些。玻璃球被他攥在掌心,裂纹硌着掌纹,像在皮肤上刻新的航线。他想起出版社编辑说的“光从裂纹里漏出来”,或许自己缺的不是机会,是承认裂纹存在的勇气。
妈妈把饭盒放在桌上,里面是火炬形状的糖糕,包装纸印着奥运五环。“你爸说,”她顿了顿,用围裙擦手,“年轻人摔跟头没事,别把自己锁在柜子里就行。”铁皮柜的玻璃门映出她的侧影,和爸爸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支沉默的火炬。
(五)铁皮柜外的第一束光
下午三点,林阳打开铁皮柜最上层的抽屉。苏芮的玻璃球邮包躺在最里面,牛皮纸边角被虫蛀了个小洞。他想起大二四月跨系活动,她站在台上讲奥运火炬,阳光照在她发梢,像极了玻璃球里的枫叶。此刻邮包上的玻璃球图案被磨得模糊,像极了他和她之间没说出口的话。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赵磊的视频通话。“林阳你看!”镜头里是长春的纪念林,陈默和张野举着用树枝和玻璃球做的火炬,“我们把你小说里的‘玻璃球火炬’做出来了,就等你回来点火!”背景音里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像极了大港操场的风。
他终于点开那个邮包。里面除了玻璃球,还有张泛黄的纸条:“林阳,我带的学生用玻璃球摆了奥运五环,等你来看——其实那天打电话吼你,是因为学生说‘老师的火炬灭了’。”纸条下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火炬,火焰部分是无数个玻璃球。
(六)铁皮柜外的第一束光
傍晚六点,林阳把玻璃球、啤酒瓶盖、苏芮的纸条摆在铁皮柜顶。炼油厂的灯光透过窗户,在物件上投下斜纹,像火炬手柄的防滑刻痕。他打开《夏蝉与火炬》的文档,新章节标题栏写下:《铁皮柜的光》。正文开头是:
“当主角打开那个被遗忘的玻璃球邮包时,忽然明白青春不是封存在铁皮柜里的奖状,而是像这些玻璃球——每个都带着生活磕出的裂纹,却能在彼此的映照里,连成发光的航线。那些在出租屋里扇自己的巴掌、在操场围墙画的火炬、在铁皮柜前逃避的早晨,其实都是同一种成长的阵痛:害怕走出青春的纪念册,害怕看见现实的光需要自己去点燃。”
手机屏幕亮起,是赵磊的消息,附带张照片:长春的三个兄弟站在纪念林里,每人手里举着一枚啤酒瓶盖,四个瓶盖在夕阳中拼成奥运五环,环心写着“天津坐标:等你输入”。
林阳笑了,指尖划过玻璃球的裂纹。窗外的炼油厂灯光和初升的月亮在裂纹里交叠,像极了大学毕业那晚的长春暴雨与出租屋灯光——那时他以为青春是永不熄灭的火炬,此刻才明白,青春的纪念册终会合上,而真正的光,在合上册子后才开始照亮现实的路。
他将玻璃球放回铁皮柜,却没关上柜门。月光漏进来,照亮柜顶的啤酒瓶盖,瓶盖上的刻痕在微光中像极了火炬的纹路。远处传来炼油厂管道的哐当声,像谁在敲打生锈的火炬,而他知道,那些封存在铁皮柜里的过往,都是岁月递来的火炬柄,如今该试着握住其中一根,走向门外那片等着被照亮的盐碱地。玻璃球在柜中闪了最后一下,像某个夏夜留在记忆里的、未说完的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