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转还阳丹的药力磅礴而温和，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浸润着苏映雪千疮百孔的琉璃之躯。
苏家老宅深处，特设的静室内，暖玉为床，灵香袅袅。苏映雪盘膝而坐，双目紧闭。那颗金红交织、流转着九道云纹的丹药入口即化，瞬间化作一股沛然莫御的暖流，冲入四肢百骸。体内盘踞的、源自星骸冰渊与葬地的森然寒意，如同积雪遇骄阳，发出无声的哀鸣，迅速消融退散。肌肤上那些蛛网般狰狞的幽蓝冰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隐没，最终彻底消失，只留下一种羊脂白玉般细腻无瑕的光泽，仿佛从未受过损伤。
然而，那深入骨髓、烙印于灵魂的冰冷与剧痛记忆，却并未随之消散。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似乎带着星骸冰渊永恒的寂灭回响。更让她无法忽视的，是眉心深处那一点微不可察的冰凉——那是凌九霄留下的烙印，是她重塑之躯的核心，也是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提醒着她“工具”的身份。
数日调息，药力彻底化开。当苏映雪再次睁开眼时，镜中的人，容颜更盛往昔，肌肤莹润透光，眸若寒星。只是那眼底深处，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疏离与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惊悸。她不再是那个被捧在手心的苏家明珠，而是一件被绝世匠人修复、内里却布满无形裂纹的琉璃器皿，美丽而易碎。
“大小姐，您的气色好多了！”老管家捧着衣物进来，眼中带着欣慰，却也藏着小心翼翼的敬畏。那夜温泉旁的恐怖威压、特警的狼狈、以及随后最高层那位姑先生的深夜密访，都在无声地改变着苏家老宅的空气。所有人都知道，大小姐变得不同了，她身后站着一位无法想象的存在。
“嗯。”苏映雪淡淡应了一声，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她起身，换上了一身剪裁得体的月白色连衣裙，简约而矜贵，恰到好处地遮掩了肌肤下流动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适应的、过于莹润的光泽。镜中人亭亭玉立，风华绝代，足以让任何名媛黯然失色。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具看似完美的躯壳下，藏着怎样的脆弱与不安。
手机适时地响起，屏幕上跳动着“林薇薇”的名字。大学时关系尚可的室友，毕业后嫁入江城新贵赵家，热衷于组织各种名媛阔少的聚会。
“喂，薇薇。”
“映雪！我的天！你终于接电话了！群里艾特你八百遍都没反应！”林薇薇的声音带着夸张的热情，“今晚白金翰宫顶楼，‘忆青春’主题趴体，咱们班能来的都来了！就差你这朵高岭之花了！你可必须得来！听说你前阵子病了？正好出来透透气，散散心嘛！”
“忆青春…”苏映雪指尖拂过冰冷的手机屏幕，心中毫无波澜。那些属于普通人的、喧嚣浮华的青春记忆，在经历过星骸冰渊的寂灭和葬地的虚无后，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事情。她下意识地想拒绝。
“映雪~求你了嘛！张凯也来哦！人家可是特意从国外飞回来的，就为了见你一面！当年他追你追得多痴情，大家都看在眼里呢！”林薇薇语气暧昧，“给个面子嘛！就当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想沾沾苏大小姐的仙气儿！”
张凯？那个大学时仗着家里有几个钱，行事张扬、眼神总带着几分算计的富二代？苏映雪眉头微蹙。她本想再次拒绝，目光却无意间扫过镜中眉心那一点无形的冰凉。
‘工具…’
‘因果…已断？’
凌九霄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幻影般在脑海中闪过。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想要证明“自己还能融入这凡俗”的冲动涌了上来。
“……好。”苏映雪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地址发我。”
---
夜色笼罩江城，霓虹如流淌的星河。白金翰宫，这座矗立于江畔的顶级销金窟，此刻灯火辉煌，顶楼巨大的玻璃穹顶下，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精心布置的“校园风”装饰在奢靡的水晶灯和昂贵的波斯地毯映衬下，显得不伦不类。
苏映雪的出现，如同一轮冷月投入喧嚣的池塘。
当她踏入顶楼旋转门的那一刻，原本鼎沸的人声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掐住，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聚焦而来，惊艳、羡慕、嫉妒、探究……混杂在一起。她太耀眼了。月白色的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摇曳，勾勒出完美的身形，肌肤在灯光下仿佛自带柔光，清冷的气质与周遭的浮华格格不入，反而形成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映雪！这边这边！”林薇薇一身亮片紧身裙，夸张地挥舞着手臂迎上来，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哇！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这皮肤，啧啧，用了什么神仙护肤品啊？快告诉我！”她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薇薇。”苏映雪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臂，只维持着基本的礼貌疏离。
“哟，咱们的冰山女神终于肯下凡啦？”一个油滑的声音响起。穿着骚包酒红色丝绒西装的张凯端着两杯香槟走了过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肆无忌惮地在苏映雪身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映雪，好久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听说你前阵子身体不适？看着气色可好得很嘛！”他将其中一杯香槟递到苏映雪面前，笑容满面，“来，老同学重逢，赏脸喝一杯？”
酒杯里淡金色的液体微微荡漾。苏映雪的目光落在杯沿，在那浮动的气泡和折射的灯光之下，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被凡人感知的、带着甜腻腥气的能量波动，如同潜伏的毒蛇，悄然蛰伏。
她的身体，经过九转还阳丹的淬炼和玄冥之体的残余影响，对能量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这香槟……有问题！
“抱歉，医生嘱咐，近期不能饮酒。”苏映雪的声音清冷如故，眼神却瞬间锐利如冰锥，直刺张凯那双闪烁的眼睛。
张凯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化为更深的热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哎，映雪，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同学的面子都不给？一杯香槟而已，又不是毒药！大家都看着呢，别扫兴嘛！”他身体微微前倾，试图营造一种亲昵的压迫感。
“是啊映雪，难得聚会，喝一点点没事的！”林薇薇在一旁帮腔，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与苏映雪对视。
周围的同学也纷纷起哄，喧嚣声再次响起，无形中形成一种逼迫的氛围。
苏映雪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寒意并非来自那杯加了料的酒，而是来自眼前这虚伪的热闹，来自张凯眼中那赤裸裸的算计和恶意。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摆上展台的珍品，周围环绕着嗡嗡作响、垂涎欲滴的苍蝇。刚刚踏入这里时那一点可笑的“证明”念头，此刻只剩下冰冷的讽刺和强烈的排斥。
她刚想直接推开酒杯离开这令人作呕的地方——
“张少一番心意，苏小姐何必如此拒人千里之外？”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插了进来。一个穿着定制西装、面容英俊却眼神阴鸷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正是江城地下势力大佬的独子，陈锋。他手中也端着一杯同样的香槟，脸上挂着看似温和实则令人不适的笑容。“一杯酒而已，苏小姐若实在不喜，不如我们换一杯？或者……我代苏小姐喝？”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在苏映雪脸上舔舐。
张凯和陈锋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本就是狐朋狗友，今日的目标，就是这个高高在上、让他们垂涎已久的苏家冰山！
苏映雪看着眼前两张虚伪而贪婪的面孔，看着周围那些或起哄或看戏的同学，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对自身处境的悲哀，在胸腔里翻涌。她体内的玄冥寒气似乎感应到她的情绪，不受控制地微微波动了一下，静室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低了几度。
张凯和陈锋离得最近，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被什么冰冷的东西舔过脊背。
“让开。”苏映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冰冷力量，如同寒冰碎裂。
张凯被这气势慑得一滞，随即恼羞成怒：“苏映雪！别给脸不要脸！在这江城，还没人敢这么驳我张凯的面子！”他眼中凶光一闪，竟伸手想去抓苏映雪的手腕！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那月白色衣袖的瞬间——
嗡！
一股无法言喻、源自生命层次被绝对俯瞰的冰冷威压，毫无征兆地、如同亿万载冰川轰然降临！
时间，空间，声音，光线……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旋转门内喧嚣的音乐、鼎沸的人声、水晶吊灯折射的光芒、张凯伸出的手、陈锋阴鸷的笑容、林薇薇惊愕的表情……一切的一切，都凝固在苏映雪眼中最后一帧的画面里。
绝对的死寂！绝对的冰冷！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从亘古的虚无中踱步而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被冻结的时空中心，出现在苏映雪的身侧。
凌九霄！
他负手而立，玄袍在凝固的光影中纹丝不动。冰冷的眼眸如同宇宙深渊，漠然地扫过眼前张凯那凝固着狰狞与贪婪的扭曲面孔，扫过陈锋眼中未及散尽的阴毒，扫过林薇薇脸上的惊惶，扫过周围所有陷入时间泥沼、思维停滞的蝼蚁。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苏映雪身上。
苏映雪的身体同样无法动弹分毫，唯有思维在极致的冰冷威压中疯狂运转！她看着身侧的玄色身影，看着那张完美冰冷、毫无表情的侧脸。他不是应该在那缥缈不知处的仙山楼阁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知道了？他一直在看着？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屈辱，随即又被一种荒谬绝伦的、劫后余生的冰冷包裹。
凌九霄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穿透苏映雪看似完美的肌肤，精准地捕捉到她体内那因愤怒和排斥而微微躁动、却已无冰痕隐患的玄冥本源。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她面前那杯悬浮在凝固空气中的、泛着诡异甜腻气息的香槟上。
一丝极淡的、如同看待尘埃沾染了衣角的厌烦，在他眼底掠过。
他没有看苏映雪，只是对着那杯凝固的香槟，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一粒微尘般，抬起了右手食指。
指尖，一点比针尖更细、比墨色更幽邃的湮灭星芒，无声闪现。
星芒轻轻点在那杯香槟的杯壁上。
无声无息。
那杯价值不菲的水晶香槟杯，连同里面淡金色的、掺杂了凡俗顶级迷药和催情药物的液体，如同被投入黑洞的光线，瞬间向内塌陷、收缩、湮灭！没有声音，没有光影，没有残留一丝一毫的痕迹。仿佛它从未存在于这世间。
做完这一切，凌九霄的目光才再次落在苏映雪脸上，依旧冰冷，依旧漠然，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清理了一件碍眼的垃圾。
他没有留下一个字。
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背景的墨痕，在苏映雪紧缩的瞳孔注视下，无声无息地淡化、消失。
嗡——
冻结的时空瞬间恢复流动！
喧嚣的音乐猛地灌入耳膜！鼎沸的人声重新炸响！水晶灯的光芒刺眼地闪烁！
张凯伸出的手抓了个空，身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脸上还凝固着刚才的凶悍和一丝茫然：“呃？人呢？”他明明记得自己快要抓住苏映雪了！
陈锋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中的酒杯，又看向苏映雪面前空空如也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惊疑不定。刚才…好像发生了什么？怎么感觉一瞬间失神了？
林薇薇更是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刚才苏映雪身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错觉？
周围的同学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喧嚣中。
只有苏映雪。
她僵立在原地，脸色比身上的月白裙更加苍白。指尖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张凯的冒犯，不是因为那杯消失的毒酒。
而是因为刚才那冻结时空的绝对威压，因为那无声无息湮灭一切的恐怖力量，更因为……凌九霄最后看她那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关心，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打扰后的、纯粹的厌烦，和一种……**确认工具状态是否完好的冰冷审视**。
仿佛在说：这点凡尘的污秽都处理不好，也配承载玄冥之力？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刚刚因身体康复而升起的一丝虚幻的安全感，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
“映雪？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是不是不舒服？”林薇薇终于注意到她的异常，假惺惺地问道。
苏映雪猛地回过神，一把推开试图再次靠近的张凯，冰冷的眼神扫过眼前几张令她作呕的面孔，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刀刃般的锋利：“滚开。”
那眼神中的寒意，竟让张凯和陈锋这样跋扈惯了的纨绔，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心头莫名发怵。
苏映雪不再看任何人，挺直了背脊，如同一个即将走向刑场的、骄傲而脆弱的琉璃人偶，一步一步，穿过凝固的人群，走向旋转门外冰冷的夜色。
身后，是重新响起的、虚伪而空洞的喧嚣。而她心中，只剩下凌九霄那拂去尘埃般的一指，和那冰冷到刺骨的审视目光。
白金翰宫的霓虹在她身后拉长扭曲的影子，像一张嘲讽的巨口。夜风吹来，带着江水的湿气，却吹不散她眉心灵台深处那一点如附骨之疽的冰凉烙印。
这具身体，终究只是一件容器。而她的灵魂，连同那点不甘，在仙尊眼中，或许连那杯被湮灭的毒酒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