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老宅,死寂得如同古墓。门廊下昏黄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拉扯着苏映雪纤长的影子,像一条被遗弃的惨白绳索。白金翰宫那令人作呕的喧嚣早已被抛在身后,可那冻结时空的冰冷威压、那湮灭一切的幽暗星芒、尤其是凌九霄最后那毫无情感、如同打量物件般的审视目光,却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心神。
指尖依旧冰凉,那点眉心灵台的烙印,此刻灼烧般刺痛,无声嘲笑着她试图融入凡尘的可笑尝试。她不过是一件被修复的容器,一件需要确认“状态完好”的工具。这念头带来的屈辱和冰冷,比星骸冰渊的寒气更深入骨髓。
推开沉重的宅门,预料中的昏黄温馨并未出现。大厅里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慌。佣人们面色惨白,脚步仓皇,如同无头苍蝇。空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甜腥气息混杂在昂贵的檀香里,诡异而危险。
“大小姐!您可回来了!”老管家从内院疾奔而出,花白的头发散乱,平日里一丝不苟的管家服皱巴巴的,脸上涕泪纵横,满是绝望,“老爷子…老爷子他…快不行了!”
“轰!”
苏映雪只觉得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瞬间空白。白金翰宫的屈辱、凌九霄的冰冷,所有纷乱的念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碾得粉碎,只剩下一片尖锐的耳鸣和心脏被狠狠攥住的窒息感。
“爷爷…怎么了?”她的声音干涩嘶哑,自己都认不出来。
“就在…就在您出门后不久…”管家语无伦次,浑身颤抖,“老爷子在书房看书,突然…突然就吐了一大口黑血!然后就…就倒下了!气息…气息都快没了!医生…医生在里面,说…说是中了极烈的剧毒!没…没救了!”他指着书房的方向,老泪纵横,“大小姐,您快去看看啊!”
剧毒!没救!
这两个词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苏映雪强撑的最后一丝意志。她身体晃了晃,月白色的裙摆扫过冰凉的地砖,踉跄着,几乎是凭着本能冲向书房。
书房厚重的门敞开着。浓烈的血腥气和那股诡异的甜腥味扑面而来。几位穿着白大褂、显然是顶尖医疗团队的人围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旁,个个脸色凝重,摇头叹息。各种昂贵的生命监测仪器发出令人心焦的单调警报声,屏幕上代表生命体征的曲线微弱得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苏老爷子躺在临时安置的医疗床上,面如金纸,嘴唇乌黑发紫,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曾经矍铄慈祥的面容此刻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死气,额头、颈项处甚至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脉络,如同被墨汁浸染的蛛网。
“爷爷!”苏映雪扑到床边,冰冷的指尖触碰到老人枯槁的手背,那刺骨的凉意让她浑身剧震。一股源自玄冥之体的、对异常能量的敏锐感知瞬间放大——老人体内,一股极其歹毒、充满腐朽与破坏意味的阴冷能量正在疯狂肆虐,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生机!这绝非寻常毒素!
“苏小姐…”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沉重地开口,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力,“苏老中的毒…前所未见,成分复杂到无法分析…毒性之烈,已侵蚀五脏六腑,生机断绝…我们…我们真的回天乏术了…请…请节哀…”
回天乏术…节哀…
医生的话如同最后的判决,将苏映雪推入绝望的深渊。她看着爷爷气若游丝的模样,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这世上唯一真心待她的亲人,也要离她而去了吗?在她刚刚经历那非人的折磨与屈辱之后?星骸冰渊的冰冷记忆和眼前爷爷垂死的画面重叠在一起,让她几乎崩溃。
不!不行!爷爷不能死!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和绝望的疯狂猛地冲上头顶!什么工具!什么容器!什么仙尊的审视!此刻统统被抛在脑后!她只有一个念头——救爷爷!
她猛地闭上眼,所有的意念,所有的哀求,所有的恐惧与不甘,都疯狂地涌向眉心灵台深处那一点冰冷的烙印!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尽全部灵魂的力量去呼唤那个冰冷的存在!
*救我爷爷!求求你!救救他!无论你要什么!无论代价是什么!救他!*
这无声的呐喊,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
书房内沉重的空气骤然一凝!
所有的声音,仪器的警报、医生的叹息、管家的啜泣,瞬间消失!
光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冻结,空气中的尘埃悬浮不动。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从凝固的时光画卷中剥离出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苏映雪的身侧。凌九霄负手而立,玄袍垂落,周遭的绝望、恐慌、死亡的气息,丝毫不能沾染他分毫。他冰冷的目光甚至没有落在病危的苏老爷子身上,只是扫过苏映雪因过度用力而攥得发白、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那张被泪痕浸湿、写满绝望与哀求的脸庞。
“聒噪。”淡漠的两个字吐出,如同法则律令。
噗通!噗通!
书房内,包括那几位顶尖医生在内,所有凡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瞬间双眼翻白,一声不吭地软倒在地,彻底昏死过去。
凌九霄这才将目光投向紫檀木床上气息奄奄的老人。他并未靠近,只是伸出右手食指,对着苏老爷子的方向凌空一点。
嗤!
一缕比发丝更细的湮灭星芒射出,瞬间没入苏老爷子眉心。
星芒并非攻击,而是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老人濒死的躯壳内急速游走,所过之处,那歹毒阴冷的剧毒能量如同雪遇骄阳,发出无声的哀鸣,其成分、特性、破坏路径,在凌九霄的感知中纤毫毕现。
“千机引魂散?”凌九霄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与极淡的嘲弄,“凡俗蝼蚁,竟能寻得此界残存的毒道余孽之物。” 这毒在修真界不算顶尖,但在这灵气枯竭的凡尘,已是绝杀之物。看来,苏家这“容器”的羁绊,碍了不少人的眼。
他的目光转向苏映雪,声音依旧冰冷无波:“此毒腐魂蚀骨,凡俗药石,徒劳无功。”
苏映雪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那…爷爷他…”
“聒噪。”凌九霄再次打断她,仿佛连听她说话都是一种浪费。他不再多言,目光随意扫过书房角落一盆叶片宽厚、生机盎然的百年铁树。
不见他如何动作,那盆铁树猛地一颤!一股磅礴而纯粹的生命精气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抽取,化作一道翠绿欲滴的光流,瞬间被拘束到他掌心上方!
同时,他左手对着洞开的窗外虚空一抓。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月华如水,此刻却仿佛受到无形的牵引,丝丝缕缕汇聚而来,在他左掌之上凝成一团清冷皎洁、散发着太阴寒气的月魄精华!
凌九霄双掌相对,掌心之间不足一尺。
右掌,是百年铁树被强行抽取、浓郁到化不开的生命精气,翠绿欲滴,生机澎湃如潮。
左掌,是汇聚月华精粹的太阴月魄,清冷皎洁,寒气内蕴。
他眼神淡漠,双掌缓缓合拢!
嗡——!
两股性质截然相反、却又暗合阴阳相生之道的磅礴能量,在他掌心方寸之间轰然碰撞、挤压、融合!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法则层面的低沉嗡鸣!刺目的白光与清冷的月华疯狂交织、旋转,形成一个急速缩小的、介于虚实之间的漩涡!
书房内的温度骤降,地面甚至凝结出薄薄的白霜,又被那漩涡中心散发出的磅礴生机瞬间消融!能量风暴被完美地约束在凌九霄双掌之间,狂暴的力量驯服如绵羊。
苏映雪屏住呼吸,忘记了流泪,忘记了恐惧,甚至忘记了爷爷的生死,她的全部心神都被眼前这超越想象、近乎造物主般的手段所攫取!抽草木之精,凝月华之魄,虚空为鼎,掌指为炉!这是何等的神通!
瞬息之间,光芒敛去。
凌九霄摊开手掌。
一颗龙眼大小、通体浑圆的丹药静静悬浮其上。丹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混沌色泽,似玉非玉,似石非石,表面光洁无纹,却仿佛有生命在其中缓缓流淌。丹药周围,空间微微扭曲,散发着一种令人闻之便觉神清气爽、百骸舒畅的奇异清香,更蕴含着一股深沉如大地、温润如月华的磅礴生机!
此丹无名,不过是凌九霄信手拈来,以草木之精为基,太阴月魄为引,逆转生死,重铸生机的小玩意儿。在他眼中,与路边拾起的石子无异。
他屈指一弹。
那颗混沌色的丹药化作一道流光,精准地射入苏老爷子微张的口中,瞬间化开!
嗡!
一股肉眼可见的、温润的乳白色光晕,猛地从苏老爷子枯槁的躯体内透发出来!
奇迹,在死寂中上演!
他脸上、颈项间那狰狞的青灰色毒纹,如同烈日下的冰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褪去!乌黑发紫的嘴唇迅速恢复了红润!苍白如金纸的面色飞快地透出血色,并且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红润饱满!
“呃…咳!”一声微弱的咳嗽从老人喉咙里发出。
紧接着,在苏映雪震撼到近乎呆滞的目光注视下——
苏老爷子花白稀疏的头发,从发根处开始,如同被无形的画笔渲染,迅速转为浓密乌黑!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被熨斗抚平,松弛的皮肤变得紧致而有弹性!佝偻的腰背在众人眼前缓缓挺直!那股浓郁到极致的生机之力,不仅将肆虐的剧毒彻底拔除、修复了所有被毒力侵蚀的脏腑经脉,更如同汹涌的浪潮,冲刷着他早已枯竭的生命本源!
仅仅几个呼吸!
床上躺着的,已不再是那个濒死的枯槁老人。
而是一位面色红润、头发乌黑浓密、身躯健硕挺拔、仿佛正值盛年的男子!唯有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睛,还残留着岁月的沧桑与经历剧毒折磨后的短暂迷茫。
爷爷!”苏映雪再也忍不住,扑到床边,泪水汹涌而出。这一次,是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后怕。
苏老爷子(此刻外貌已是中年)茫然地眨了眨眼,感受着体内前所未有的澎湃力量和旺盛生机,又看到扑在床边痛哭的孙女,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双皮肤紧致、充满力量的手掌,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映雪…我…这是…”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再无半分沙哑虚弱。
“是…是凌先生…”苏映雪哽咽着,泪眼婆娑地看向那道玄色的身影。
凌九霄依旧负手立于原地,仿佛刚才逆转生死、再造青春的神迹与他毫无关系。他冰冷的目光落在重获新生的苏老爷子身上,如同看着一件刚刚被修复、勉强可用的器物。
“毒已解。”他淡漠开口,声音毫无起伏,“此躯生机重塑,寿元…”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微不足道的事实,“增百年。”
增寿百年!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刚刚苏醒的苏老爷子和喜极而泣的苏映雪心头!百年寿元!这已非医术,而是真正的仙家手段,逆天改命!
然而,凌九霄的下一句话,却将这狂喜瞬间冻结:
“此百年生机,源于草木月魄,终是外物。”他的目光转向苏映雪,那眼神穿透了她的身体,落在了她眉心灵台深处那点维系玄冥之体的烙印上,冰冷而漠然,“尔为容器,羁绊未断,徒增因果。此寿,乃维系容器羁绊之代价。”
他的指尖,一缕比先前更加幽邃、带着冰冷归藏之意的星芒无声凝聚,轻轻点向苏老爷子饱满的眉心。
“此印,锁尔百年生机。百年内,无病无灾。百年后,生机散尽,尘归尘,土归土。”
星芒没入苏老爷子眉心,留下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星辰般的淡银色印记,随即隐没。
做完这一切,凌九霄仿佛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的匠人,再无半分停留的兴致。玄袍微动,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瞬间淡化、消失于书房凝固的空气之中。
只留下劫后余生、恍如隔世的苏老爷子,以及浑身冰冷、如坠冰窟的苏映雪。
书房内,昏倒的众人开始发出细微的呻吟,即将苏醒。
苏映雪扶着爷爷健硕有力的手臂,感受着那澎湃的生机,这本该是巨大的喜悦。可凌九霄冰冷的话语却如同诅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维系容器羁绊之代价…”
她看着爷爷眉心那已隐没、却真实存在的百年印记,又感受到自己灵台深处那点冰冷的烙印。
爷爷延寿百年的生机,代价……是她这“容器”必须更加稳固地存在下去,去承载那不属于她的玄冥之力,去完成那未知的仙尊因果?这百年寿元,非但不是恩赐,反而是一道将她与爷爷、与这凡尘羁绊更深地锁在一起的冰冷枷锁?
巨大的寒意,比星骸冰渊的万年玄冰更甚,瞬间席卷了她。她救回了爷爷,却仿佛亲手将他推入了另一个以她为祭品的漫长囚笼。
窗外的冷月,无声地注视着书房内这诡异的一幕:返老还童的老人,和面无人色、如同精致琉璃人偶般僵立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