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武二十一年的夏天,睢阳的蝉鸣比往年更聒噪几分,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预热。自去年龙天策强令书生下田劳作后,睢阳的读书人群体虽仍心有芥蒂,却也渐渐习惯了这位太守的“不按常理出牌”。他们以为,最难堪的日子已经过去,却没料到,龙天策的“新政组合拳”,才刚刚扬起第二记重拳。
这年芒种刚过,太守府贴出的新告示,再次让整个睢阳的读书人集体失声——与其说是告示,不如说是一份“书生行为规范”,每一条都像针一样,扎在他们引以为傲的“士大夫体面”上。
“一、凡睢阳境内书生,每月需参与‘民生实践’不少于五日。农忙时,协助农户收割播种;闲时,参与街道清扫、河道疏浚等公益事务。
二、打破‘君子远庖厨’之陈规,各私塾、书院需增设‘膳食课’,书生需学习烹饪之术,每月需为孤寡老人、贫病之家制备膳食一次。
三、鼓励书生深入市井,学习工匠技艺、商贾之道,了解民生百业,不得闭门造车,空谈误国。”
告示旁,还附了一份详细的“实践安排表”:上旬割麦,中旬扫街,下旬学做饭;下月上旬砍柴,中旬帮铁匠拉风箱,下旬给菜农挑水……条条框框,细致到让读书人头皮发麻。
告示贴出的那一刻,刚刚从去年“下田阴影”中缓过劲来的书生们,彻底炸了锅。
文庙前的广场上,再次挤满了人,这一次,连最沉得住气的宋举人(去年被迫下田后,足足病了一个月)都来了,他指着告示,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割麦子?扫大街?学做饭?这……这是把我们当杂役使唤!是把‘士农工商’的等级秩序,碾得粉碎!”
吴秀才面色惨白,捧着心口,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君子远庖厨!孔圣人早就说过的!让我们去学做饭,与那些烧火丫头何异?这是从根上刨我们读书人的体面啊!”
马秀才则指着“协助农户收割”一条,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去年下田已经是奇耻大辱,今年还要去割麦子!我们的手是握笔的,不是握镰刀的!龙天策他……他是铁了心要让我们斯文扫地!”
更年轻的书生们,聚集在告示前,有的哭骂,有的捶胸,有的甚至捡起石头,想把告示砸烂,却被守在一旁的府丁拦住。府丁们面无表情,只重复一句话:“太守有令,凡毁坏告示者,加倍处罚实践时长。”
这场骚动,比去年规模更大,也更激烈。读书人们觉得,自己坚守了千年的“士大夫尊严”,在龙天策的新政面前,正被一点点撕碎。
然而,抗议归抗议,龙天策的执行力,向来雷厉风行。
几日后,芒种农忙正酣,睢阳城外的麦田里,出现了一道诡异的风景线——一群身着长衫(有的甚至特意换上了最体面的衣服,仿佛要在田埂上维持最后一丝尊严)的书生,手持镰刀,在老农的指点下,笨拙地割着麦子。
宋举人割了没几下,就被麦芒扎了手,鲜血直流,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指,再看看身边农夫们挥汗如雨、动作娴熟的样子,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涌上心头,竟当众蹲在田埂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我寒窗苦读三十年,中了举人,不是为了来割麦子的啊!”
他的哭声,引来了其他书生的共鸣,有的唉声叹气,有的默默流泪,麦田里一时间哀鸿遍野。
可农夫们却不理解他们的悲伤。一个老农看着宋举人,不解地问:“举人老爷,割麦子不丢人啊。你看这麦子,多好,割下来能活命。你们读书人识字,能算清账,帮我们多收点粮食,不是好事吗?”
老农的朴实话语,像一记耳光,打在宋举人脸上,让他哭得更凶,却也哑口无言。
麦收刚过,轮到“清扫街道”。
一群书生拿着扫帚,在南街的石板路上,慢吞吞地扫着。吴秀才戴着厚厚的手套(怕磨坏了手),扫帚在他手里,像不听话的蛇,扫了半天,灰尘没动多少,自己倒呛得直咳嗽。
路过的百姓看着他们笨拙的样子,有的指指点点,有的善意地笑着,有的甚至上前示范:“秀才老爷,扫帚要这样握,用力往后拉……”
一个卖豆腐的老汉,看着吴秀才,打趣道:“吴秀才,这扫地可比写文章累吧?知道我们这些做小买卖的,每天起早贪黑扫街多不容易了吧?”
吴秀才涨红了脸,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平日里鄙夷的“体力活”,竟也需要技巧和力气。
而最让读书人们崩溃的,是“膳食课”。
太守府专门请了几个手艺好的厨娘,在文庙旁的空地上搭了灶台,逼着书生们学做饭。
马秀才看着油腻的铁锅,闻着厨房里的油烟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当厨娘让他亲手淘米时,他捏着米粒,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半天不敢下锅。
“马秀才,快点啊!” 厨娘不耐烦地催促,“这些米可是百姓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别磨蹭!”
马秀才咬着牙,把米扔进锅里,却因为手滑,洒了一地。厨娘瞪了他一眼:“连米都不会淘,还说什么‘粒粒皆辛苦’?我看你是‘句句皆空谈’!”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马秀才的心理防线。他猛地扔掉手里的瓢,后退几步,指着灶台,声音尖利:“我不干了!我宁愿去死,也不会学这种粗鄙的营生!”
他的反抗,换来的是府丁冷漠的回应:“马秀才抗命,罚学做十道菜,给城西养老院送去。”
类似的“破防”场景,在睢阳各处上演。
有书生帮百姓扫大街时,被泥水泡坏了新买的靴子,心疼得直掉眼泪,却不得不继续挥动扫帚;
有书生上山砍柴,被树枝划破了衣服,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对着山林怒吼,最终却只能扛着半捆柴,蹒跚下山;
有书生学做馒头,和面时弄得满身面粉,被厨娘嘲笑“还不如三岁孩童”,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的“破防”,不仅仅是愤怒和屈辱,更夹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当“君子远庖厨”的铁律被打破,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信念受到冲击,他们突然不知道,自己作为“读书人”的价值,究竟在哪里。
然而,就在这一片哀嚎中,一些微妙的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吴秀才在扫街时,遇到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婆婆,不小心被石子绊倒,他下意识地扶住了她。老婆婆感激地说:“多谢先生。我眼睛看不见,这街要是不干净,摔一跤可就完了。” 那一刻,吴秀才看着自己扫帚扫过的干净路面,心里竟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那个曾经哭鼻子的童生,在学做饭时,虽然笨拙,却很认真。当他把自己做的、有些焦糊的馒头,递给养老院的老人时,老人笑着说:“好孩子,比我孙子做的还香。” 童生看着老人满足的笑容,突然觉得,手上的面粉,似乎也没那么脏了。
甚至连宋举人,在割麦子时,虽然依旧抱怨,却在看到自己割过的麦垄比往年整齐、农夫们感激的眼神时,脸上的悲愤,悄悄褪去了几分。
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起初只是微小的涟漪,却在不知不觉中,扩散开来。
龙天策偶尔会去“视察”他们的实践活动,看到宋举人的狼狈,吴秀才的笨拙,他从不嘲笑,只是淡淡说一句:“知道难了?知道难,才会明白,百姓的日子,不是‘之乎者也’能过下去的。”
他的新政,像一套组合拳,拳拳打在读书人的“舒适区”,也打在他们固有的观念壁垒上。他要的,从来不是让他们变成农夫或厨子,而是让他们明白:读书人的价值,不在于“远庖厨”的清高,而在于“知民生”的务实;不在于“不下田”的体面,而在于“解民忧”的担当。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睢阳的读书人,确实“破防”了——他们打破了固有的傲慢,打破了对体力劳动的鄙夷,打破了“万般皆下品”的偏见。虽然过程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但一些新的认知,正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
开武二十一年的夏天,蝉鸣依旧聒噪,但睢阳的空气中,除了麦香,似乎还多了一丝别的味道——那是读书人的汗水,混着泥土的气息,带着一丝笨拙,却也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接地气的生机。
属于睢阳的“新篇章”,就在这读书人的哀嚎与蜕变中,在麦田的镰刀声与厨房的烟火气里,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坚定地续写着。而那些曾经视体力劳动为耻辱的书生们,或许还未完全接受,但他们的目光,已经开始从书本的字里行间,慢慢移向了脚下的土地,和土地上真实生活着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