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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烈刺鼻的酒糟酸馊味如同粘稠的实体,弥漫在洞穴入口巨大的陶土废墟之上,混合着扬起的粉尘,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黄雾。玄诚子的弟子们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呕吐不止,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腐烂的淤泥。昏迷中的玄诚子眉头紧锁,身体微微抽搐,仿佛在噩梦中反复经历着腊肉诱獒、酒糟醉俑的荒诞轮回。世界只剩下混沌的感官冲击和崩塌的认知碎片。
洞穴深处幽暗的甬道,如同巨兽的食道,吞噬了李长生那佝偻的背影和啪嗒的脚步声。那声音如同丧钟,敲打在幸存者们脆弱不堪的神经上。离开?前方是未知的、被那位存在踏足过的恐怖。留下?这弥漫的酒糟味和满地破碎的陶俑残骸,同样令人发疯。
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几个稍微恢复点神智的弟子,强忍着眩晕和呕吐感,挣扎着抬起依旧昏迷的玄诚子,互相搀扶着,如同盲眼的羔羊,跌跌撞撞地踏入了李长生消失的那条甬道。他们只想离这片散发着酒糟味的陶土地狱远一点,再远一点。
甬道向下倾斜,坡度陡峭。酒糟味在这里变得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阴冷、极其粘稠的湿气。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锈蚀又混杂着奇异甜腥的气息。脚下的石阶覆盖着厚厚的、滑腻的青苔,稍有不慎就会摔倒。两侧石壁渗出冰冷的水珠,汇聚成涓涓细流,在脚下汇成浅浅的水洼,水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带着幽绿光泽的暗沉。
“滴答…滴答…”
水珠滴落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如同某种怪物的心跳。
越往下走,湿气越重,温度越低。那股阴冷的气息仿佛能穿透骨髓,冻结灵魂。光线也愈发黯淡,只剩下石壁深处某些微弱的、散发着幽蓝磷光的苔藓提供着惨淡的照明。甬道前方传来哗哗的水流声,越来越响,如同沉闷的雷鸣。
终于,甬道尽头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条宽阔的地下暗河!河水并非寻常的清澈或浑浊,而是一种粘稠如油、漆黑如墨的液体!水面平静得诡异,不起一丝波澜,仿佛凝固的石油。河面上,弥漫着淡淡的、灰白色的雾气,雾气触及裸露的皮肤,带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和彻骨的冰寒!
暗河对岸,隐约可见一片更加巨大的、被幽暗笼罩的空间轮廓,仿佛隐藏着遗迹最终的秘密。然而,这条死寂的黑河,却如同无法逾越的冥界天堑,横亘在众人面前。
“弱水…”一个见多识广的散修牙齿打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传说中鸿毛不浮、鹅毛不沉,蚀骨销魂的冥河之水!沾上一滴,血肉尽腐,神魂俱灭!这…这怎么过得去?!”
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刚逃离酒糟地狱,又撞上弱水天堑!这遗迹的凶险,似乎永无止境!回头?那弥漫酒糟味的废墟同样令人绝望。
玄诚子似乎被“弱水”二字刺激,眼皮剧烈颤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依旧未能醒来。
就在这时,一个眼尖的弟子指着河岸边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声音带着一丝微弱的、近乎荒谬的希望:“那…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靠近河岸的湿滑岩石上,放着一个巴掌大小、边缘粗糙、灰扑扑的粗陶碟子。碟子里空无一物,碟底积着薄薄一层灰尘。这碟子极其普通,就像是农家吃饭时随手放置的醋碟。
然而,在这蚀骨销魂的弱水之畔,在这绝境之地,这样一个普通的粗陶醋碟的出现,本身就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
更诡异的是,一滴漆黑如墨、粘稠如油的水珠,正从上方石壁的钟乳石尖端缓缓凝聚、拉长,带着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朝着下方那个粗陶醋碟,精准地坠落下来!
那分明是一滴弱水!
“小心!”有人下意识惊呼,却无能为力。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那滴蕴含着蚀骨销魂之力的漆黑弱水,无声无息地落入了那个积着灰尘的粗陶醋碟之中!
没有想象中的腐蚀声,没有碟子被瞬间融化的景象。
那滴弱水落入碟中,如同墨珠落入清水,瞬间扩散开来,将碟底那层薄薄的灰尘溶解,形成一小滩更加漆黑、更加粘稠的液体。碟子本身,那粗糙的灰陶表面,竟然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承接的只是普通的墨汁!
“这…”众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安然无恙的粗陶醋碟。
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带着点困倦和抱怨的声音,懒洋洋地从众人身后不远处的甬道阴影里传来:
“啧,总算找着了…”
李长生。
他又又又出现了。依旧背着那个似乎永远装不满的破竹篓,裤腿上沾着新鲜的苔藓和水渍。他慢悠悠地踱步过来,浑浊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河岸边那个盛着一小滩弱水的粗陶醋碟,脸上露出了“失物招领”般的满意表情。
“我说掉哪儿了呢,原来是落这儿了。”他一边嘟囔,一边径直朝着那个醋碟走去,完全无视了旁边那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冥河弱水,也仿佛没看见那群如同见了鬼(某种意义上确实是)的修士。
他走到河岸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像捡起一件易碎珍宝般,端起了那个盛着弱水的粗陶醋碟。他甚至还对着碟子吹了吹气,试图吹掉碟边并不存在的浮灰。
“还好没摔坏,王寡妇家的碟子,摔了还得赔。”他庆幸地嘀咕着,浑浊的目光落在碟子里那滩漆黑粘稠的弱水上,眉头习惯性地皱了起来,带着一种“城里人真不讲卫生”的强烈嫌弃。
“这水咋这么埋汰?黑乎乎的,还一股子铁锈味儿!”他嫌弃地用粗糙的手指虚点了点碟子里的弱水,“也不知道谁泼的,白瞎了我这干净碟子!”
说着,他像是觉得这“脏水”碍眼,又像是单纯想清理一下自己的碟子,随手就将碟子里那滩漆黑粘稠的弱水,朝着旁边那条死寂的冥河,轻轻地、随意地泼了出去!
“倒掉倒掉!看着就膈应!”
哗啦!
一小滩弱水划出一道不起眼的黑色弧线,落入了平静如镜的冥河之中。
没有激起任何水花。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那滴弱水落入冥河的瞬间,如同泥牛入海,瞬间消失无踪,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
然而,就在那滩弱水消失的刹那——
整条原本死寂凝固、如同黑色镜面般的冥河弱水,猛地剧烈波动起来!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无形的巨石!
“咕嘟…咕嘟…”
河面中心,毫无征兆地冒起了无数巨大的、粘稠的气泡!气泡破裂,散发出更加浓郁的阴寒死气!
紧接着,河水如同沸腾一般,剧烈地翻滚、搅动!粘稠的黑色水流互相撞击,发出沉闷如雷的轰响!一股比之前强烈百倍的、蕴含着无尽怨毒与蚀骨之力的恐怖气息,如同被激怒的远古凶兽,猛地从河底爆发出来!
“吼——!!!”
一声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直接在灵魂层面炸响的恐怖咆哮,裹挟着冻结灵魂的阴风,席卷了整个地下空间!
玄诚子的弟子们在这恐怖的咆哮和威压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瞬间七窍流血,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软泥,瘫倒在地,神魂遭受重创!仅存的意识在无边恐惧中沉沦!
昏迷中的玄诚子更是浑身剧烈抽搐,口鼻溢血,仿佛随时会魂飞魄散!
冥河沸腾!弱水咆哮!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狂暴地降临!
而引发这一切的李长生,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似乎被那突然爆发的咆哮声吵得有点烦。他端着那个已经空了的粗陶醋碟,看着眼前如同煮沸墨汁般疯狂翻涌的冥河,脸上露出了极其不耐烦的暴躁。
“叫唤啥?!泼你点脏水咋了?!”他对着沸腾的冥河,扯着嗓子吼了回去,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河水的轰鸣和灵魂的咆哮,“瞅瞅你这河!又黑又臭!比俺村东头那沤了十年的粪坑还埋汰!还好意思叫唤?!”
他越说越气,仿佛这冥河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审美和卫生标准的严重冒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个空了的、边缘粗糙的醋碟,又抬头看了看沸腾咆哮的冥河,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必须打扫干净”的执拗。
“不行!看着就闹心!”李长生骂骂咧咧,同时,做了一件让仅存意识尚在的修士们彻底魂飞魄散的动作——
他猛地弯下腰,将手里那个空了的粗陶醋碟,朝着沸腾翻滚、散发着蚀骨销魂气息的冥河弱水中心,狠狠地、如同舀起一勺污水般,舀了下去!
“老子给你舀干净点!”
哗啦!
粗糙的陶碟边缘没入粘稠如油的黑色弱水之中!
没有腐蚀!没有消融!
只有那不起眼的粗陶醋碟,如同最坚不可摧的神器,稳稳地、实实地,从沸腾的冥河中,舀起了满满一碟漆黑如墨、粘稠如膏的——弱水!
碟中的弱水剧烈地翻滚、咆哮,试图挣脱,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束缚在碟中!蚀骨销魂的气息被压缩在小小的陶碟之内,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波动!
李长生端着那碟盛满了沸腾弱水的醋碟,手臂稳如磐石。他皱着眉头,看着碟中如同活物般翻滚咆哮的黑色液体,像是在看一碟极其糟糕的、无法下咽的劣质酱油。
“啧,越舀越埋汰!”他极其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似乎对这“清理”效果很不满意。
他不再尝试,端着那碟足以让真仙都避之不及的恐怖弱水,直起身。浑浊的目光扫过沸腾依旧的冥河,又看了看手中醋碟里咆哮挣扎的弱水,脸上露出了“算了,眼不见为净”的无奈表情。
他不再理会身后咆哮的冥河和瘫倒的修士,端着那碟盛满了沸腾弱水的醋碟,如同端着晚饭时要蘸饺子的一碟醋,背起手,拎着竹篓,慢悠悠地沿着河岸,朝着下游一处相对平缓、似乎有天然石桥通往对岸的方向走去。
啪嗒,啪嗒。
脚步声在冥河的咆哮声中,清晰得如同踏在众人的心尖上。
他走到那处天然形成的狭窄石梁旁,看都没看下方沸腾的弱水,端着那碟依旧在翻滚咆哮的弱水,如同闲庭信步般,稳稳地走了过去。
身影消失在河对岸更加深邃的幽暗之中。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冥河的沸腾才如同被抽走了柴火,渐渐平息下来,重新恢复了那死寂凝固的黑色镜面。
河岸边,死寂一片。只有玄诚子微弱痛苦的呻吟,和弟子们濒死般的喘息,在阴冷的空气中飘荡。
一个离醋碟掉落位置最近的弟子,挣扎着抬起满是血污的脸。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河岸边——那个李长生刚刚弯腰舀水的位置。
那里,空无一物。
那个盛过弱水、又舀起了沸腾冥河的粗陶醋碟,已经被李长生端走了。
但在那片湿滑的岩石上,留下了一圈极其清晰的、圆形的、干燥的痕迹。痕迹的边缘,还沾着几点极其微弱的、属于农家醋的酸味残留…
弟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球暴突,死死盯着那圈干燥的痕迹和那几点酸味残留,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最不可名状的真理烙印。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脑袋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闻”到的,不是冥河的死亡气息,而是…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