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廷还欲再劝,被魏承昱制止了,“自是应当,郑先生无需介怀。明日隅中,我等会在东城门外等先生,先生若能来,自是极好;若不能,也无妨。”
郑子廉听罢,自是谢过常山王,于是魏承昱几人便又按原路下山去了。
路上,范廷问他为何不苦劝郑子廉,魏承昱道:“当年不知费老先生在工部有何遭遇,因何辞官,今日又怎好强人所难?
况且,治水工作本就艰苦,稍有差池难辞其咎,我等都是有皇命在身,郑先生一介布衣,不好勉强。”
范廷听闻此话,对这位雷厉风行、铁血沙场的大皇子,竟能设身处地的为他人着想的心思感到欣慰。于是,便不再多言。
枝繁叶茂的松林里,空气中都弥漫着松脂的清香。
郑子廉踏着松针回了草庐,草庐外有一男一女两个稚子在挖坑造渠,以作玩耍。见了郑子廉,脆生生的喊着“爹爹”,要拉他做河工。
郑子廉与子女玩闹了一会儿,便言说有正事要忙。那俩孩童便懂事的不再缠闹。
郑子廉走进草庐,庐内有一女子,正专心查录书稿,便是他的结发妻子、费家女郎——费岱。
郑子廉便将事情告知,询问妻子意见。
费岱沉静答曰:“父亲一生奔波、上山涉水、苦研治水之术,便是要造福于民、解民之苦。如今正是当用之时,既为利民,为何不去?”
第二日,锦州东城门外,魏承昱一行人便早早来到一树下荫凉处等候。
候了半天,日中将近,暑气正盛,几人早已大汗淋漓。
范廷捡了几片叶子当扇子,焦灼地望着城外进出的人群。反观魏承昱,虽也是汗流浃背,但到底习武惯了,在沙场上什么极端天气没经历过,反而不见燥热,更自在些。
久无人至,孟浚不禁纳罕,“郑先生大概不会来了吧?”
魏承昱无言以对,他亦拿不准,但既有约定,便要等到最后时刻。
范廷安抚众人,“再等等,再等等,许是下山的路不好走。”
忽然,一阵凉风吹来,风过之处,有一股松脂的清香味,沁人心田。
“来了!”范廷惊呼一声,兴奋非常!
众人向城门望去,果见郑子廉牵了一匹马刚出城门,身后还跟着一位女子也牵着马匹。
见面过后,郑子廉解释道,将子女与岳丈手稿托付于故交,故耽误了些时间。
魏承昱自是不会怪罪,反而感谢他愿意施以援手。
范廷也道:“多谢嫂夫人深明大义,肯让郑兄随我等前去沂州治水。嫂夫人放心,我等定会照顾好郑兄,不会让他有半点差池!”
郑子廉听后,爽朗笑道:“范大人误会了,拙荆并非是为我送行而来,而是要与我们同去!”
魏承昱和范廷听了,心中虽然惊讶,但也只当二人夫妻情笃,焦不离孟。于是,范廷便着人去备马车。
却又被郑子廉笑着拦住了。
费岱此时开口道:“殿下,大人,勿要麻烦,我自幼与父亲跋山涉水惯了,骑马、徒步皆能自如。”
魏承昱与范廷更感惊奇,虽见费岱比一般女子更为坚毅,却没想到她竟有此经历。
郑子廉笑道:“殿下,大人,实不相瞒,郑某虽跟随岳丈也有十余载,但相比夫人,也只能算是半路出家,此番去沂州,郑某还要仰仗夫人指教!”
费岱不善多言,似嗔似喜地看了丈夫一眼,便去整理行囊了。
魏承昱和范廷听后,心中对郑夫人更为敬佩了。
几人翻身上马,向沂州而行。望着郑夫人的矫健身姿,魏承昱不禁感慨道:“是我孤陋寡闻了,我大周女子并不输男子!”
一旁的范廷听了,向魏承昱问道:“殿下可知下官心中在想什么?”
“范御史在想什么?”
“如遇明主,野无遗才啊!”
说罢,范廷打马疾行,心情畅快淋漓!魏承昱听后若有所思。
一路上,几人星夜兼程,不出三日便赶上了孔偃、韩璋带领的赈灾队伍。
盛京,夜幕降临,九曲阁重又热闹了起来。
回廊上一个黑影闪过,樊兴进了沁园的书房。
“公子,锦州那边来了消息,郑子廉与夫人已跟随常山王去了沂州。”
萧业听后,抬起了头,目光缓缓落在了书案上的一颗褐色河卵石上。
这颗河卵石圆润有型,石体上遍布着水波纹路,在昏黄的油灯下,表面映射着莹润光洁。
萧业将其握在手中,一种冰凉的触感自手心中传来,仿佛千百年来的流水给它蕴藏了无形力量。
这颗河卵石是费济给他的。
那日,他问费济,“既然无用武之地,又何必再执着?”
当时费济挽着裤管,正要涉过一处前滩。
他听后并未生气,只是弯腰捡起了一颗河卵石,豁达的说道:“你看这石头,一百年前它在这,一百年后它还在这。你说它一颗小小的石体,能顶多大用?
可就是有了这一个个小小的石头,这里才集聚成一片浅滩啊!”
萧业听后,心中似有触动。
那年,他年仅十五岁,从净慈寺下山不久,灭族之后又遭遇丧母之痛,化名纪言游历江湖。
彼时,他整个人充满了阴暗厌世的气息,除了满心的报仇雪恨,眼里再也容不下世间半分!
就在他即将完全踏入黑暗时,他在宕梁山遇到了费济。
起初,他有些好奇,这个精神抖擞的老头为何要上山下水,不辞辛苦。
后来,当他听说,他在工部被冷待了多年,一身治水本领无用武之地,这才辞官而去,想要用这年老的身体踏遍大周的山川河流,为后人留下一幅可借鉴的山川舆图。
他听后,是不信的,他觉得他不过是与旁人一样欺世盗名!
于是,他跟着他一起走,同吃、同住、同探山川河流,慢慢地他发现,这个老头是认真的。
如果说,净慈寺的方丈寂照大师在萧业的心中种下了“仁慈”的种子,那费济便在他心中种下了“众生”的种子。
那段时间,萧业的眼里不但有了高山、河流,也渐渐有了世间万民。
十五岁的纪言,从六十岁的费济手中接过那颗褐色的河卵石,目光沉沉地看着它,似乎若有所思。
费济望着这个满怀心事、深沉神秘的年轻人,目光慈祥,呵呵笑道:“天地生万物,万物皆有道理。小友,他日你需要一颗石头时,你所见的就不仅仅是一颗石头了。”
思绪到这,萧业的眼眶微微发红,他张开手,那颗褐色的石头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似无言的诉说着那段宕梁山的岁月......
费济已逝,他早已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