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堂,苏康捏着朝廷发回的批复公文,对着窗外那棵半枯的老槐树出神。
槐树枝桠虬结,像极了他此刻盘根错节的心思。
师爷孙先生轻手轻脚走进来,将一盏新沏的茶放在案上,低声道:“东翁,朝廷的委任文书到了?”
苏康回过神,把公文递过去,嘴角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你瞧瞧,咱们举荐的三个萝卜坑,被人刨走一个——县丞的位子,换了新人。”
孙师爷迅速扫过公文,捋着山羊胡笑道:“意料之中。县丞毕竟是正经的朝廷命官,不比主簿、典吏可由地方擢升。派谁来,咱们好生招待便是。”
“接,自然得接。”
苏康端起茶杯,吹开浮沫,慢悠悠道,“只盼这位新科进士,不是那等眼高于顶、光会纸上谈兵的绣花枕头。咱们大兴县这破车,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
几日后,新县丞谢文到任。
他排场不大,架势却不小。
他穿着崭新的青袍官服,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几个挑书箱、扛行李的仆役,一路穿街过市,径直来到县衙门口。
谢文面皮白净,下颌微扬,目光扫过县衙那略显斑驳的匾额和掉了漆的门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户房王司吏早已得了信,小跑着迎出来,脸上堆满职业化的笑容:“谢县丞,一路辛苦!县尊大人正在二堂相候。”
谢文翻身下马,动作略显刻意地整理了一下衣袍,淡淡道:“有劳带路。”
王司吏腰弯得更低了些,连声道:“在,在,李大人这边请。”
谢文穿过略显空旷的前衙院落,步入二堂。
只见苏康并未在公座上端坐,而是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剪刀,正慢条斯理地修剪一盆罗汉松的枝叶。他穿着半旧的常服,背影看着甚至有几分文弱。
谢文见状,有些诧异。
这位苏知县,似乎与他预想中能扳倒前任佐贰官的强势形象,不太吻合。
“县尊大人。”
王司吏上前一步,恭敬禀报,“谢县丞到了。”
苏康这才转过身来,脸上是温和的笑意,将剪刀递给旁边的孙师爷,拍了拍手上的灰:“哦,到了?好,好。一路辛苦。”
他目光在谢文身上一扫,笑容可掬,“果然是少年俊杰,一表人才。”
谢文拱了拱手,尽力让语气显得谦逊,但那点年轻人的傲气还是若有若无:“下官谢文,见过县尊。日后在大人麾下效力,还望大人不吝指点。”
“不必多礼,往后就是自己人了。”
苏康摆手,示意他进屋坐下,又吩咐王司吏,“去,让厨房备些酒菜,给谢县丞接风。”
两人落座,仆役就急忙上了茶。
谢文捧着茶杯,斟酌着开口:“下官初来乍到,对大兴县情不甚了解,不知如今县内政务,以何者为要?”
苏康吹着茶叶,语气轻松:“首要嘛,自然是抗旱救灾。前任……唉,留下些首尾,需得尽快理顺。”
他放下茶杯,看向谢文,话锋一转,“谢县丞初来,想必车马劳顿,今日先好生歇息,熟悉下环境。具体事务,明日再议不迟。”
正说着,县尉李林甫和新任主簿周安、典吏赵方联袂前来拜见。
李林甫上任已有数月,而周安和赵方则都是本地胥吏提拔上来的,约莫三十多岁,穿着洗得发白的官服,进门便行大礼,异口同声齐呼:“卑职叩见县尊大人!谢大人栽培之恩!”
苏康和颜悦色地让他们起身:“起来说话。举荐你们,是看中你们熟悉本地情形,办事稳妥。往后用心当差,便是对本官最好的回报。”
周安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大人明鉴!卑职在刑房蹉跎多年,若非大人提拔,此生……此生无望!大人知遇之恩,卑职没齿难忘!”
赵方也瓮声瓮气地表态:“赵方是个粗人,就认一个理,大人指哪,我打哪!绝无二话!”
“好了好了,尽心办事即可。”
苏康温言勉励了几句。
看着周安、赵方那感激涕零、近乎誓死效忠的模样,谢文和李林甫心中不免有些异样,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接着,苏康便将谢文引见给李林甫、周安和赵方认识,四人之间,免不了又寒暄了一番。
苏康叫来了孙师爷作陪,六人凑成了一桌。
接风宴气氛还算融洽,苏康只谈风土人情,不问政事,谢文也乐得轻松,只是心里那点初来时的张扬,不知不觉收敛了几分。
宴罢,王司吏引着谢文去往后衙官舍安置。
穿过一条回廊时,隐约听见两个衙役在角落里边洒扫边闲聊。
一个声音道:“……要说咱县尊大人,看着和气,手段可真厉害!你是没见那天晚上,梁县丞、马主簿、还有牛典吏,那叫一个……”
另一个赶紧打断:“嘘!小声点!不要命了?这事儿能乱说?”
接着是压得更低的声音,“谁能想到啊,一晚上,三位老爷全栽了,连个水花都没扑腾起来……啧啧,咱们这位县太爷,深不可测啊!”
声音渐远,后面的话听不真切了。
但就这几句,已如冷水泼面,让谢文瞬间僵在原地,后背窜起一股凉气。
梁县丞?马主簿?牛典吏?一晚上……全栽了?
谢文心里满是震惊与后怕。
他原以为只是正常的人事更迭,没想到内情如此……酷烈。再联想到周安、赵方那感恩戴德的样子,以及苏康那始终温和的笑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那位看似文弱的苏知县,竟有如此雷霆手段!自己那点新科进士的优越感,在对方眼里,恐怕如同儿戏。
……
次日,例行升堂议事。
二堂内,苏康坐在上首,谢文、李林甫分坐左右,周安、赵方及六房司吏站立下首。
与昨日不同的是,谢文的眼神里,那点若有若无的傲气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谨慎与恭敬。
苏康环视众人,开门见山:“诸位,如今衙门人事已定,首要之务,仍是抗旱救灾。周主簿,你先说说钱粮情况。”
周安立刻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账册,条理清晰地汇报:“回大人,目前县仓存粮尚有八千石,已按大人吩咐,于四乡增设粥棚至五处,每日定量施粥。府衙拔下的第一批赈灾银五千两已入库,如何支用,请大人示下。”
苏康点头:“好。赈银首要用于以工代赈,雇佣民夫修缮水利,挖掘深井。此事关系民生根本,就由李县尉牵头,赵典吏辅助,可能胜任?”
李林甫立刻起身,抱拳应道:“下官遵命!定当竭尽全力!”
他此刻心里门清,这既是重任,也是考验。
赵方也大声道:“卑职定当全力辅助张大人,办好差事!”
苏康又看向谢文:“谢县丞,你心思缜密,文笔流畅,就负责巡查各乡,将灾情实况、赈济进度详实记录,定期呈报。同时,安抚乡绅,督促他们平抑粮价,若有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者,查明即刻来报。”
谢文也连忙起身,语气郑重:“下官明白,定当细致办理,不负大人重托。”
任务分派完毕,苏康语气缓和下来,目光扫过众人:“诸位,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望我等以此共勉。如今大兴县百废待兴,百姓翘首以盼,正是我等同心协力、共克时艰之时。望诸位各司其职,若有难处,随时可来寻我。”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意有所指:“我这人,夜里睡得浅,衙门里有什么动静,都听得清楚。”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但都齐声应道:“谨遵大人教诲!”
“好了,都去忙吧。”
苏康挥挥手。
众人行礼告退。
李林甫主动拉住赵方,边走边讨论起招募民夫的标准;谢文也客气地向周安请教起本地几位乡绅的脾性。
看着众人离去的身影,苏康踱到窗边,再次望向那棵老槐树。
阳光透过日渐稀疏的叶片,在地上投下斑驳却明亮的光影。
孙师爷悄声道:“东翁,看来这位新县丞,昨夜是补了一课‘大兴县志·官场篇’啊。”
苏康微微一笑,伸手接住一缕从窗棂透下的阳光:“补了课就好。咱们大兴县这台戏,角儿总算到齐,锣鼓家伙也备好了。接下来,就看这场抗旱救灾的大戏,能不能唱得百姓安心,朝廷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