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记粉铺的生意,就跟灶膛里那火,越烧越旺。
每天一到饭点,那条长队就跟龙似的,从自行车棚甩到大马路上,能拐好几个弯。
陈建国在后厨颠勺颠的胳膊都快断了,脸上那笑,却跟盛开的老菊花一样,褶子里都透着舒坦。
陈灵儿在前堂跑的脚不沾地,可那双眼睛,一天比一天亮。
这天中午,店里来了个怪客。
是个年轻人,二十五六的年纪,穿一身笔挺深蓝色西装,脚上一双锃亮的黑皮鞋,在这满是学生跟土布工装的人群里,特别扎眼。
他没像别人那样往前挤,就那么不远不近的站着,一双桃花眼带着点玩味,打量这个小小的粉铺。
他瞅着陈念在灶台前忙活的身影,嘴角咧开个有意思的笑。
等了好半天,他才不紧不慢的走到摊子跟前。
“老板,来碗粉。”
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点京城人特有的懒洋洋腔调。
陈念抬头瞅了他一眼,没说话,手脚麻利的给他盛了一碗。
年轻人接过碗,找了个角落空位坐下。
他没急着吃,而是先拿起那双干净的竹筷,仔细看了看。
又端起碗,闻了闻那股子霸道的香味。
然后,他才夹起一小撮粉,慢悠悠送进嘴里。
只一口,他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一下就给僵住了。
他咀嚼的动作停了足足三秒,那双桃花眼里,是藏不住的震惊。
他放下筷子,又端起碗,喝了口汤。
这下,他脸上的表情,更精彩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埋着头一口接一口,吃的又快又急,哪还有半点刚才的斯文样。
一碗粉吃完,他把碗往桌上一放,从口袋里掏出个精致皮夹子,抽出一张崭新的大团结,拍在桌上。
“不用找了。”
他站起身,看着陈念,那双桃花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跟探究。
“小老板,你这碗粉,有意思。”
“我叫廖凡。明天,我再来。”
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一个潇洒背影,跟一堆看得目瞪口呆的食客。
陈建国从后厨探出头,看着那张大团结,咂了咂嘴。
“念念,这小子派头不小啊。”
陈念看着廖凡消失的方向,眼神闪了闪,没吭声。
她总觉得,这个叫廖凡的男人,不只是来吃粉那么简单。
他那眼神太有侵略性,跟盯上了猎物的豹子似的。
廖凡的出现,像往平静湖里扔了颗小石子,起了点涟漪,但很快就散了。
陈念没把这事儿太放心里。
她每天依旧是宿舍粉铺还有图书馆,三点一线。
这天,她收到了奶奶从下河村寄来的信。
信封很厚,里面除了信纸,还有几张花花绿绿的票证跟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粉末。
奶奶的信,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口气。
“念念,见信如晤。”
“你在首都的事,我听说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现在是站得高了,盯着你的眼睛也多了,凡事,多留个心眼。”
“家里一切都好,厂子扩建很顺利,省里批的那条生产线,下个月就能装好。你爹现在是运输队的头儿,人精神多了也知道心疼人了,灵儿那丫头也踏实肯干,仓库管的井井有条。”
信的前半段,说的都是好消息。
可看到后面,陈念的眉头,却一点点皱起来。
“就是村里,有点不大太平。”
“厂子富了,人心就野了。有几户人家,仗着是村里的老人,又是第一批跟着我干的,开始倚老卖老,出工不出力,还总想着占厂里的便宜。”
“前几天,你三爷爷家的那个堂叔,在外面喝酒吹牛,说这厂子是他看着建起来的,没有他,就没有下河村的今天。还说,你一个女娃子,早晚要嫁出去,这厂子,最后还得姓陈,得由他们这些本家的男人来当家。”
“这话,传到我耳朵里了。我没声张,就是让赵铁柱,把他这个月的工分,给扣了一半。”
“他那婆娘不服气,跑到咱家院门口撒泼打滚,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我让李秀莲出去,一盆洗脚水,就给泼回去了。”
“念念,你记着。这世上,最难治的,不是穷病,是人心里的贪病。这病,光靠钱,治不好。得用刀子,把那烂了的肉给剜了,才能好。”
信的最后,奶奶又提了一句。
“我给你寄了点新调的十三香,你炖肉的时候放一点,能去腥增香。用法跟以前一样。”
陈念看着信,心里沉甸甸的。
她知道,奶奶这是在点她。
刚看完奶奶的信,还没等陈念心里那点沉重劲儿过去,邮递员又送来一封。
是顾远洲从省城寄来的。
信纸上,还是他那手清隽好看的字。
可信里的内容,却让陈念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顾远洲在信里,先是说了说他在省城大学的生活,一切都好。
那篇关于股份制改革的报告,在省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他现在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还被经济系的系主任,破格收为了关门弟子。
可说着说着,话锋就转了。
“我们班里,有个女同学,叫苏晚晴。是省政府办公厅一位副主任的女儿。她人很热情,对我的那篇报告很感兴趣,经常来找我探讨一些学术问题。”
“前几天,她还邀请我周末去她家里做客,说是她父亲也想见见我,跟我聊聊乡镇企业改革的事。”
“我本来想拒绝,但系主任说,这是个好机会,让我一定要去。”
“念念,你别多想。我去,就是单纯的学术交流。”
信的末尾,他还特意画蛇添足的解释了一句。
可陈念看着苏晚晴这三个字,心里头那股子无名火,“噌”的一下就冒了出来。
什么学术交流?!
一个省政府副主任的千金,会平白无故的,对一个乡下来的穷学生这么热情?
还不是看上了顾大哥的才华跟潜力!
还邀请去家里做客?
这不明摆着是相亲吗?!
陈念捏着信纸,指节都发了白。
她脑子里,已经脑补出了一场千金小姐巧设局痴情郎君陷情网的年度大戏。
她越想越气,恨不得现在就买张火车票,杀到省城大学去,当着那个苏晚晴的面,把顾远洲给抢回来。
可她知道,她不能。
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让她心里又酸又涩,跟打翻了醋坛子似的,难受的紧。
她把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想从字里行间,找出一点顾远洲对那个苏晚晴不一样的态度。
可什么都没有。
顾远洲的字里行间,全是坦荡。
可就是这份坦荡,才更让陈念抓狂。
这说明,顾大哥他,压根就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人给盯上了!
陈念把信拍在桌子上,在宿舍里来回踱步,心里乱成一团麻。
不行。
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她得做点什么。
她想了想,铺开信纸,提笔就给顾远洲回信。
信里,她只字未提那个苏晚晴。
她只是绘声绘色的描述了粉铺开业的盛况,还有那个叫廖凡的,开着小轿车出手阔绰的京城大少,怎么天天来捧场,还话里话外的打听她有没有对象。
写完,她把信纸吹干,嘴角勾起一个坏笑。
哼。
你那边有桃花,我这边也不是没人追!!
廖凡说到做到。
从那天起,他真就天天来陈记粉铺报到。
雷打不动,比上班还准时。
他也不多话,就要一碗粉,找个角落,安安静静的吃。
吃完,扔下一张大团结,转身就走。
他这做派,让陈建国心里直犯嘀咕。
“念念,这小子到底想干啥?”
陈建国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压低声音问。
“图咱家方子?还是图你?”
陈念白了他一眼。
“爹,您一天到晚脑子里都想些啥呢?”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跟明镜似的。
这廖凡,绝不是个简单人物。
他那双桃花眼,看着多情,眼底深处,却全是商人的精明跟算计。
这天,廖凡吃完粉,却没像往常一样起身就走。
他看着正在收拾碗筷的陈念,突然开口。
“陈老板,借一步说话?”
陈念擦了擦手,跟着他走到了自行车棚后面一个僻静角落。
“陈老板,我就开门见山了。”
廖凡递过来一根烟,被陈念摆手拒了。
他也不尴尬,自己点上,吸了一口,才慢悠悠的开口。
“我调查过你。下河村省状元,还有你在省城展销会的事,我都知道。”
陈念心里咯噔一下。
“你这碗粉,是个好东西。但你这个自行车棚,太小了,也太破了,屈才了。”
他弹了弹烟灰,看着陈念,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我手里,正好有个地方,想跟你谈谈合作。”
“什么地方?”
“前门大街,一个三进三出的大四合院。以前是个王府的别院,位置跟口岸都是顶级的。”
陈念心头猛的一跳。
前门大街的四合院?
那地方,别说买了,就是租,她这点家底,也租不起一个厕所。
“你想怎么合作?”
陈念看着他,眼神变得警惕。
廖凡笑了,那双桃花眼,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的好看。
“很简单。”
“院子我出。装修我包。所有的关系,工商税务这些,我来平。”
“你,只需要出你的方子,和你的人。”
“咱们合伙,开一家全首都最气派的陈记旗舰店。”
他顿了顿,吐出一个烟圈,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利润我七你三。”
陈念听完,笑了。
“廖老板,你这算盘,打得可真精啊。”
她看着他,眼神里没了刚才的警惕,反倒多了几分玩味。
“你出个院子,就想拿走我陈家几代人传下来的安身立命的本事,还一拿就是七成?”
“你觉得,我看起来就那么像个傻子吗?!”
廖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看着年纪不大的乡下姑娘,竟然这么不好糊弄。
“那陈老板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也很简单。”
陈念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合作可以。但不是合伙,是加盟。”
“方子跟品牌都是我的。你,只是我在首都的第一个加盟商。”
“第二,利润你三我七。”
“你只负责出钱出地,所有的核心技术跟人员管理,都得听我的。”
“答应,咱们就签合同。不答应,那咱们就一拍两散,你继续当你的大少爷,我继续卖我的酸辣粉。”
陈念说完,转身就走,没留半点商量的余地。
廖凡站在原地,看着她那瘦小却异常坚决的背影,愣了半天。
最后,他掐灭了手里的烟,低声笑骂了一句。
“操。”
“这丫头,比狐狸还精。”
陈念把廖凡的提议,跟她爹陈建国说了。
陈建国听完,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地上。
“啥?前门大街的四合院?”
他那张老实的脸整个都震惊了,“念念,你没听错吧?那地方的院子,给个县长都不换啊!”
“可...可他要七成利,这也太黑了!”
陈建国回过神,又气得直拍大腿,“这跟明抢有啥区别?不行!!这事儿不能答应!!”
他看着女儿,一脸的警惕,生怕她被城里人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念念,你听爹的。这种人,咱惹不起也信不过。咱就守着这个小摊子,安安稳稳的挣点辛苦钱,比啥都强。”
陈念看着她爹这副样子,没急着反驳。
她知道,她爹是被穷怕了,也被骗怕了。
晚上,收了摊。
陈念特意炒了俩小菜,又拿出奶奶让她带来的药酒,给陈建国倒了一杯。
父女俩就着一盏昏暗油灯,头一次像两个成年人一样坐下来谈心。
“爹,您觉得,咱们这个粉铺,能开多久?”
陈念先开了口。
陈建国喝了口酒,咂了咂嘴,“咋不能开?我看能开一辈子!”
“一辈子?”
陈念笑了,“爹,您信不信,不出三个月,这条街上,就会冒出十家八家的李记粉铺跟王记粉铺?”
“咱们的方子是独一份,可这酸辣粉,不是。”
“他们是做不出咱们这个味儿,可他们能学个七七八八。到时候,他们打价格战,用料比咱们差,卖得比咱们便宜。您说,那些图便宜的学生,会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