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像是被那场暴雨洗褪了色,灰蒙蒙地透进仓库。
空气里混杂着湿土、烂草和一股隐约的、让人心头发沉的霉味。苏瑶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门轴涩得厉害,显然是被雨水泡胀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泥水横流,原本晾晒的草药被打烂在泥地里,靠近仓库的土墙被冲开了几道深沟,泥浆糊满了墙根。
老周跟在她身后,沉默地掏出烟袋,却发现烟丝早已湿透结块,他烦躁地啐了一口,把烟杆别回腰后。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屋檐下那几袋抢出来的种子上。麻袋湿漉漉地耷拉着,颜色深暗,袋口处,原本金黄饱满的玉米粒,此刻像是生了烂疮,大片大片地呈现出不祥的灰绿色,黏腻地坨在一起。
苏瑶走过去,没说话,直接伸手插进一个破口的麻袋。
抓出来的不是干燥硬实的籽粒,而是一把湿冷、软烂,几乎能捏出水的糊状物。那股之前在仓库里隐约闻到的霉味,此刻浓烈地直冲鼻腔,带着一种腐败的甜腥气。
她的心直往下坠。
老周也蹲下身,抓起一把在手里搓了半天,脸色越来越沉,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全完了。”
这三个字像石头一样砸在周围默默围过来的村民心上。张婶眼圈瞬间就红了,看着那些种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二柱子急得一脚踢在旁边的柱子上,震得屋檐掉下一串泥水。
“晒!”苏瑶猛地站起身,声音斩钉截铁,压住了四周浮动的绝望,
“把所有湿袋子都打开!能摊多薄摊多薄!席子不够就用门板,用拆下来的破筐底!趁着现在没再下雨,能救回一粒是一粒!”
人群动了起来,带着一种悲壮的急切。
湿透的麻袋被拖到院子里任何一块稍微干爽的地面,黏腻发霉的种子被倒在一切能用的平面上。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种子倒在席子上沉闷的噗噗声。
苏瑶没闲着,她穿梭在摊开的种子之间,不时抓起一把仔细查看。
大部分已经没救了,胚芽部分明显变黑腐烂。只有少数摊在通风最好、日头最先能照到的地方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这“一线生机”,对于明年需要播种的大片土地来说,杯水车薪。
老周跟在她身后,嗓音沙哑:“苏瑶,别看了,心里得有数了。这点儿就算晒出来,也不够塞牙缝的。明年……咱村的玉米,算是绝收了。”
苏瑶停下手,直起腰,望向远处在晨雾中显得模糊的玉米地。那些曾经挺拔的秸秆,经过暴雨摧残,也有些歪斜。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玉米种不了,就种别的。”
她转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惑不安的脸:“老周叔,你带人,把仓库里外彻底清理一遍,所有受潮发霉的东西,该扔的扔,该晒的晒。墙根多撒生石灰,绝不能让霉气传染了其他东西。”
“二柱子,你去统计一下,村里各家各户,除了玉米,还存了多少其他作物的种子,南瓜、豆角、红薯,什么都算上。”
“苏婉,你跟我来大队部。”
她分配完任务,抬脚就往大队部走,脚步踩在泥泞里,坚定有力。苏婉赶紧小跑着跟上。
大队部里还残留着昨日人来人往的气息。苏瑶走到那张破旧的办公桌前,直接拉开了抽屉。里面是村里仅有的那点流动资金,几张零散的毛票,和那本记录着汗水与希望的笔记本。
她翻看着笔记本。前面,是太空玉米从播种到收获的详细数据,亩产九百斤,糖分含量,部队的订单……一行行,一页页,都是实打实的成绩。后面,是那场暴雨带来的空白和问号。
钱,不够。剩下的这点,连买应急的农药都不宽裕,更别提购买足够全村播种的玉米种子。
路,好像一下子走到了头。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雨后的天空开始放晴,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照亮了村东头那片在规划中、尚未真正利用起来的水稻田。
一个念头,如同被这缕阳光照亮的种子,猛地破土而出。
玉米的路被暴雨冲垮了,为什么不能蹚出一条新路?
她深吸一口气,拉过一张信纸,拿起那支铅笔。笔尖在纸上悬停片刻,然后落下。
“张教授敬启:”
她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斟酌着分量。她没有隐瞒,如实描述了暴雨造成的损失,种子霉变可能导致的玉米绝收。
但她的笔没有停留在诉苦和请求施舍上。
她笔锋一转,开始详细阐述在向阳村试种太空水稻的必要性与可行性——如何利用现有水田资源,如何调整种植结构以应对危机,如何借助前期在玉米和板蓝根上积累的经验,特别是灵泉水在土壤改良和作物抗逆性上的显着效果。
她甚至根据水田面积和土壤状况,粗略估算了潜在产量和对村民生计的弥补。
她在写的,不是一封求救信,而是一份有理有据的项目建议书。
信写完了,她封好口。但这仅仅是第一步。
接下来的两天,她和苏婉几乎住在了大队部。
她把所有能找到的实验记录、数据表格全部翻了出来。从最早试种番茄的株高记录,到玉米各生长期的株高、叶龄、病虫害追踪,再到板蓝根烘干温度与药效检测报告的对应关系……她分门别类,重新整理,用清晰工整的字迹誊抄在大的纸张上。
在所有使用灵泉水并取得明确效果的数据旁,她用红笔做了醒目的标记和简要说明。
她还专门画了一张村东头水田的示意图,标注了面积、水源、土质情况,以及初步的改良方案。
“苏瑶,你这……能成吗?”苏婉看着她熬红的眼睛,忍不住问。
“不成,也得成。”
苏瑶头也没抬,手下不停,
“坐等着,明年大家就得饿肚子。闯一闯,说不定就能闯出条活路。”
她把厚厚一沓整理好的资料和那封信仔细包在一起,用绳子捆好。做完这一切,外面已是星斗满天。
她走到院子里,夜风带着凉意。
屋檐下,那些勉强晒干的种子已经被收拢起来,数量少得可怜,堆在角落,像一块无法忽视的伤疤。
仓库那边,老周带着人点燃了艾草,辛辣的烟气弥漫开来,驱赶着湿气和残留的霉味。
损失是实实在在的,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