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大亮,林望舒便已起身。
昨夜虽疲惫,心中记挂着今日林府之行,睡得并不沉。
她先亲自清点了一遍预备带往兄长官邸的礼单。
从北地带来的皮毛药材、精心挑选的笔墨纸砚、给承璋的玩物并一些上用的绸缎,皆一一过目,确保妥帖,这才稍稍安心。
随后,她回到房中,第一件事便是修书一封,将平安抵达扬州的消息以飞鸽传书告知北地的婆母周氏,以免老人家挂心。
做完这些,她心中已开始盘算后续事宜。
待见过兄长,便要寻万嬷嬷详细了解一下嫂子留下的扬州资产具体情况。
她心中那个为黛玉筹办书院的念头愈发清晰。
这不仅是给黛玉一个安身立命、施展才华的所在,或许也能成为将来庇护其他女子的方寸之地。
此事需得从长计议,若兄长今日精力尚可,或可先探探口风。
只是黛玉如今身陷贾府,年纪尚小,未必能立刻看清其中利害,想马上接她出来恐怕不易。
但无论如何,需得先为接她归来铺好路。
接下来一步,要先见过兄长,了解清楚林府内情,设法肃清那些心怀叵测之人。
正思忖间,汀雁端着热水悄声进来伺候梳洗。
望舒洗漱完毕,命人将早膳摆在外间厅堂,又传了今日需随行前往林府的卢医者、抚剑、赵猛以及王煜一同用饭。
席间,她让汀雁再次核对礼单,确保万无一失。
王煜显得有些紧张,小口吃着粥,不时偷偷望向母亲。
昨夜周嬷嬷又细细叮嘱过他,舅家是书香门第,舅舅是探花郎出身,最重规矩,他此行言行举止关乎母亲颜面,断不能失仪。
望舒察觉到他紧绷的情绪,放下银箸,温言道:
“煜儿,不必过于紧张。
舅舅是至亲,承璋弟弟有些调皮,但还算乖巧,不会为难你。
只需记住平日教导的礼仪,言行得体便可。
我们辰时三刻出发,你还有时间准备。”
安抚完王煜,她留下卢医者,商议道:
“先生,今日过府,您若仍以病容示人,只怕引人注目,反而不便。
不若暂且以我府中管事身份同行,便于暗中观察,您看如何?”
卢医者略一沉吟,点头应允:
“东家考虑周详,如此甚好。
只是既为管事,这礼单上的物件,老朽是否需熟记一二,以免交接时露了痕迹?”
望舒微微一笑:
“先生不必担忧,您只需略记前面四五样贵重之物即可,届时自有抚剑与林府管家交接。
有兄长在府中坐镇,纵有些被收买的下人传递消息,想来也不至于整个林府皆是眼线。”
卢医者便依言记了几样礼物的名称。
望舒又对抚剑细细吩咐了配合事宜,一切安排妥当,车队便向着不远处的林府出发。
林府大门洞开,门房皆是熟识旧人。
管家林忠早已得了消息,亲自候在门内,一见千户府的车轿,立刻快步迎出。
过后竟是连轿子都未让望舒下,直接指挥着将一行人迎进了二门,礼仪周到却又透着一丝不寻常的急切。
在二门外下了车轿,卢医者上前,依着管事的做派,将礼单递给林忠,只简单说了句:
“林管家,这是我家夫人备下的薄礼,聊表心意。”
林忠是府中老人,何等精明,立刻领会其中深意,恭敬接过,随即亲自引着望舒母子、卢医者、抚剑和赵猛几人往内院走去。
刚绕过影壁,还未到正厅,便见前方廊下立着一道清瘦飘逸的身影,正是兄长林如海。
虽病容憔悴,面色苍白,但那份探花郎独有的儒雅气度仍在,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与疲惫。
他身侧站着一个小少年,身量抽高了许多,褪去了儿时的圆润,眉眼轮廓竟与林如海有了七八分相似,正是承璋。
两人皆穿着素净的常服。
承璋一见到望舒,眼圈瞬间就红了,嘴一瘪,下意识就想冲过来,却被林如海轻轻按住了肩膀。
他只得强忍着,泪水在眼眶里不住打转,那副想认又不敢、强自忍耐的小模样,看得望舒心头一酸。
待走得近了,不过两步距离,承璋终究是没忍住,挣脱了父亲的手,一头扑进望舒怀里,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姑母……”话音未落,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望舒连忙将他揽住,自己的眼眶也忍不住泛红,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
“璋哥儿,乖,不哭了,姑母回来了。”
她将王煜拉到身前,“来,认识一下,这是你煜哥哥。”
王煜虽心中因母亲对表弟的亲昵略有酸意,却牢记礼仪,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礼:“璋弟。”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礼物,一个他自己雕的、略显粗糙却带了简单机关、能走动几步的小木马将军,介绍道:
“这是我照着对父亲的回忆做的千户骑马杀敌,可以跑的,这刀还能动,送给你。我爹爹打仗很厉害。”
这新奇有趣的礼物果然吸引了承璋的注意力,他止住哭泣,好奇地接过木马,在王煜指导下摆弄起来。
望舒示意汀苇和承璋的丫鬟跟着两位小主子到一旁玩耍,大人自有正事要谈。
林如海这才上前,面带歉意道:
“小妹,一路辛苦。璋哥儿顽劣,让你见笑了。快进厅里说话。”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中气不足的虚弱。
望舒连忙起身,搀住兄长的胳膊,担忧道:
“兄长身子未愈,怎还出来站了这许久?快进去歇着。”
一行人进入布置雅致的花厅,下人奉上香茗后便被屏退。
林忠与赵猛带人守在外面,并悄然安排人手在四周巡视,确保谈话隐秘。
林如海请几人用茶,稍作歇息再诊脉。
卢医者却直言道:“林大人,还是先诊脉吧,病情耽搁不得。”
林如海闻言抬头,目光落在卢医者脸上,初时只是寻常打量,待听到他开口说话,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一个“秦”字快念出声。
“老朽姓卢。”卢医者迅速打断他的话头,声音平稳。
林如海是何等人物,立刻会意,压下心中惊意,面上恢复如常,从善如流道:“原来是卢先生,怠慢了。”
抚剑上前,取出脉枕等物。
卢医者凝神静气,先为林如海诊了左腕,片刻后,又换了右腕,指腹感受着那细微的脉搏跳动。
随后,他仔细察看了林如海的眼睑、舌苔,甚至轻轻查看了他的颈部与手腕内侧的皮肤。
整个过程,卢医者面色沉静,不发一语,唯有眉头越蹙越紧。
望舒在一旁看得心焦,见他久久不语,忍不住轻声唤道:“先生?”
林如海倒是显得颇为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早已料到的淡然,开口道:
“卢先生不妨直言,如海对此已有准备。”
卢医者抬起眼,仔细询问林如海:“林大人是何时察觉自身中毒的?”
此言一出,望舒心头猛然一沉。
林如海并无意外,缓缓道:
“约两月前,一位西南游方道人曾为在下诊治,言道中毒已深,时日无多,只能调理延命。
当时我并未尽信,将其斥走。
后来为清理内宅,设下一局,需服用些对身体略有损害之物。
按常理,此物毒性轻微,及时服下解药便无大碍。
然而,我服下后当夜便呕血不止。
急请城中名医,皆言毒性猛烈。
后秘密延请京中致仕的陆御医前来,他才道出实情,言我体内早有余毒潜伏,此番不过是受新毒引动,骤然爆发。
陆御医开了方子,言只能缓解,无法根除。”
他顿了顿,看向卢医者,目光坦然,“卢先生,此毒若不能解,在下尚余多少时日?”
卢医者沉默片刻,方沉声道:
“此乃慢性之毒,下毒之人手法极为隐蔽,用量极轻,依脉象看,潜伏恐已三年以上。
若平日饮食清淡,善于调养,或可不显山露水,寻常诊脉难以察觉。
下毒者似乎并非意在立刻取你性命。
能引动此毒发作之物,世间不过寥寥数种,林大人此番恰巧便用上了其中一种?”
他语带深意,“若毒素未曾被引动爆发,或许尚有法可解。
如今既已发作暂且先以汤药调理,稳住病情。
待回去后,我与东家再细细商议,或可寻一迂回之法,尝试化解。”
林如海闻言,脸上并无太多波澜,只道:
“无论结果如何,还望先生直言。
若时日无多,如海也好早作安排,以免身后之事仓促,累及儿女。”
望舒看着兄长那强撑的镇定与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病气,再瞧卢医者凝重的神色,心知兄长病情远比表面看来凶险。
她强压下心中惊惧,决定回府后再向卢医者细问究竟。
当下对林如海道:
“兄长,既如此,往后每三日,您便移步至我那边府中,由卢先生为您仔细调理。卢先生的医术,我是信得过的。”
“自然。”林如海应下,随即略带疑惑地问,“你们不住在这边府里?”
“兄长也知,嫂嫂去后,这边府中旧人我多半不熟,行事恐有不便。”望舒委婉解释。
卢医者见状,适时起身,对望舒道:“东家,老夫先去偏厅歇息片刻,您与林大人多年未见,正好多说说话。”
望舒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有劳先生。”
待卢医者与抚剑退出,花厅内只剩下兄妹二人,气氛一时沉寂下来。
望舒深吸一口气,打破沉默,目光坚定地看向林如海:
“兄长,我此次南下,准备在扬州盘桓一年左右。
打算在此处置办些产业,站稳脚跟。不知兄长能否支持于我?”
林如海凝视她良久,那双因疾病而略显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复杂难辨的光芒,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
“望舒,你真的准备踏入这趟浑水了吗?确定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