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出两个路口,车把忽然一沉。
手机在保温箱里震个不停。我没去接,只盯着前方湿漉漉的地面。雨刚停,路边积水映着灰白的天光,电动车轮碾过去,水花溅上裤脚。
转过街角时,一辆黑色宾利猛地从侧巷冲出来,横在我面前。车门打开,几个穿黑西装的人跑下来,其中一人我认得,是顾晏辞的助理。
他们没说话,两个人架住我的胳膊,把我往车上带。我挣扎了一下,拉环项链从衣领滑出来,挂在外套拉链上。那人看了眼,松了口气似的,低声说了句“找到了”。
我被塞进后座。顾晏辞坐在另一边,西装皱得不成样子,领带歪在肩上,头发湿了一半。他抬头看我,眼睛发红,嘴唇干裂。
“你别走。”他说。
我没应声。车子发动,朝市中心开去。
医院走廊很长。我跟着他们走进一间诊室,门关上之前,听见外面有人低声说“精神科主任亲自评估”。
医生坐在桌子后面,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他年纪不小,戴着眼镜,说话很慢。
“顾先生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翻开报告,“我们做了三轮测试,结合脑部扫描和行为记录,确认他存在解离性身份障碍。”
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手指绕着项链细链打圈。
“简单来说,”医生继续说,“他有两个明显不同的人格状态。一个是‘顾晏辞’,理性、控制欲强、习惯压抑情绪;另一个是‘阿辞’,更依赖他人,情感表达直接,生活技能薄弱。”
顾晏辞猛地站起来,碰倒了桌上的水杯。玻璃砸在地上,水顺着地板缝流到我鞋边。
“胡说!”他声音发抖,“我没有两个人格!我是顾晏辞!只有这个才是真的!”
医生没动,语气还是平的:“你在出租屋期间的行为模式,与现在完全不同。你会煮糊面条,分不清洗衣液和柔顺剂,半夜醒来会叫苏晚的名字,说怕黑。这些都不是失忆能解释的。”
“那是意外!车祸让我脑子不清楚!现在已经好了!”
“可你的身体还记得。”医生指了下他的手,“你右手食指那道疤,是去年十二月留下的。当时你为苏小姐挡了滚油,但她记得你根本不怕烫,以前连咖啡杯都没拿歪过一次。”
顾晏辞低头看自己的手。那道疤很浅,横在指腹中间,像一条褪色的线。
“这不是伤疤的问题。”医生说,“是你大脑在创伤后自动分裂出一个能适应平凡生活的身份。‘阿辞’不是伪装,也不是短暂失忆,他是你为了活下去而创造出来的另一部分。”
房间里安静下来。
我摸了下胸口,拉环贴着皮肤,有点凉。
“所以……”我开口,声音比想象中稳,“那个会把糖当成盐放汤里,洗完澡忘记关洗衣机,看电影看到一半睡着的人……是真的?”
“非常真实。”医生点头,“而且根据记录,‘阿辞’出现时,顾先生的心率、血压、瞳孔反应都和平时不同。这是生理层面的变化,不是表演。”
顾晏辞突然笑了下,笑得很僵。
“你们都想疯了。我是霖氏集团董事长,掌管三十多家公司,每年经手几十亿资金。我会变成一个连锅都不会开的人?荒唐。”
他说完转身要走,手扶上门框时顿了一下。
我看清他指尖微微发抖。
“顾先生。”医生在后面说,“你否认‘阿辞’的存在,但你最近三次梦游,都去了老城区那条巷子。保安拍到你站在三楼窗户下,站了四十分钟。你还记得自己做过这些事吗?”
顾晏辞没回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有这张照片。”医生从文件夹抽出一张打印件,放在桌上,“是我们调取便利店监控时发现的。时间是前天晚上十一点。”
我凑近看。
画面里是顾晏辞,穿着衬衫,外面套着皱巴巴的西装外套。他站在货架前,手里拿了一盒牛奶,又拿了一袋挂面。收银时,他掏出钱包,翻了半天,最后递给店员一张五十块。
店员找钱给他,他没接,只盯着对方工牌看了很久。
那是个年轻女孩,戴着蓝色帽子,胸前写着“夜班”。
他站在那儿,站了好几分钟,直到店员把钱塞进他手里,他才慢慢转身。
走出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摄像头。
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可眼睛像是蒙了层雾。
“他买了东西,却不知道给谁。”医生说,“但他还是买了。因为‘阿辞’记得每天给你热一杯牛奶,记得你加班回来喜欢吃碗热面。即使你现在不承认他,他的习惯还在支配你的身体。”
顾晏辞一拳砸在门上。
声音很闷,像是打在棉花上。
他靠着墙滑下去,坐在地上,头埋进膝盖。
“我不是他……”他喃喃,“我不想是他……”
我没动。
心跳得不太对劲,像踩在楼梯最后一级时踏空的那种感觉。
“苏小姐。”医生看向我,“后续治疗需要家属配合。如果他愿意接受干预,有可能实现人格整合。但前提是,他得先承认‘阿辞’也是他自己。”
我低头看手里的项链。拉环边缘被磨得很光滑,应该是经常被人捏在手里。
“如果……”我说,“他一直不肯承认呢?”
“那就只能等。”医生合上文件,“等他自己意识到,那段时间不是错误,也不是耻辱,而是他唯一活得像个人的时候。”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敲了两下就推门进来,是护士。
“顾先生的输液准备好了,安排在三楼观察室。”
医生起身,看了我一眼:“你要一起上去吗?”
我没回答。顾晏辞还坐在地上,肩膀轻轻抖。
我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
他抬起脸,眼睛通红,鼻尖发白,像小时候发烧时的样子。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我问,“你说番茄炒蛋一定要多放蛋,不然不香。结果你放了五个,锅都快炸了。”
他没说话。
“你还记得我值夜班回来,你总把牛奶热好放在桌上,有时候太烫,你就用冷水冲杯子降温。”
他喉咙动了动。
“那些都不是假的。”我说,“就算你现在不认,它们也真发生过。”
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很大。
“那你告诉我……”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为什么我现在碰你,心里什么都不剩?”
我没挣开。
“也许是因为,”我说,“现在碰我的,不是那个会把辣椒酱挤进汤里,喝完抬头看我的人。”
他手松了。
护士过来扶他起来。他走路有点晃,经过我身边时,忽然停了一下。
“那条围巾……”他说,“我不是退回给你。”
我抬眼看她。
“我是想……如果你不要了,能不能留给我。”
说完他就被带出门。
我坐在原地,手指抚过项链。窗外阳光斜进来,照在地板上一块水渍上,反着光。
医生收拾东西准备走,路过我时停下。
“你知道最麻烦的是什么吗?”他说,“不是他有两个身份。是这两个身份,都喜欢你。”
我没抬头。
走廊传来电梯开门的声音,接着是轮椅滚过地面的响动。
我站起来,往门口走。
推开诊室门那一瞬,听见里面电话响了。
护士接起,说了两句,然后喊我的名字。
“苏小姐,便利店那边来电,说有个男人一直在店里,拿着个空牛奶盒,站在摄像头下面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