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场面依然在上演,市委书记办公室此刻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挫败与阴郁。厚重的窗帘半掩着,室内光线昏暗。张宇程深陷在高背皮椅里,领带扯松,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解开了,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精气神,早前在常委会上那份志在必得、借势压人的意气风发已荡然无存。他面前那部红色电话的听筒,正紧紧贴在他耳边。
电话那头,是他爷爷张震霆的声音。与宁邦泽的沉稳、李国华的豁达不同,张震霆的声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严,即使隔着电波,也能感受到那股厚重的压迫感。
“爷爷,” 张宇程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沮丧,“事……事不可为。常委会上,我已经把虎皮往大了扯,原以为能借势压人,快刀斩乱麻。没想到,李明阳那边的人反应会如此激烈,寸步不让,甚至……连军分区的卫军都敢指着鼻子质问我!现在这件事,至少在临海,短期内是绝对推行不下去了。”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仿佛还能看见卫军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和李明阳等人沉静却坚定的面孔。
电话里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张震霆听不出太多波澜的声音,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并不完全意外:“遇到阻力是正常的,这项提议本来就石破天惊,也可以称之为改革,在纸牌尚未落地之前,有些抵制声音是正常的。”
张震霆的语气听起来甚至比张宇程还要“镇定”,这种反常的平静,让张宇程稍微愣了一下。
“那……爷爷,我接下来在临海,还要继续尝试推动吗?或者换个方式?” 张宇程试探着问,心里其实已经没了底气。
“不必了。” 张震霆的回答干脆利落,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决断,“只要李明阳还在临海一天,还坐在那个副书记的位置上,以他对这件事的抵触程度和他所掌握的本土力量,你再怎么推动都是事倍功半,甚至可能引火烧身,进一步损害你的威信。暂时搁置,冷处理,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先缓一缓吧。”
张宇程能听出爷爷话里的潜台词——在临海这个局部,他们暂时输了。但他更关心的是全局:“可是爷爷,现在网络上、甚至民间都对这件事的抵制情绪很大,最终的定稿……会不会因此出现变数?我担心夜长梦多。”
“变数?” 张震霆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一丝近乎自负的笃定,“不会的。你要对爷爷的运作有信心。虽然现在还只是初步定稿,但从以往的经验看,能走到这一步,距离最终拍板通常已经不远了。程序上的讨论和争议,本身就是过程的一部分。至于那些反对声音……”
他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民意固然重要,但官场是讲平衡、讲现实的。那两位今年刚刚履新,正是需要各方面支持、稳固局面的时候。我们张家在他们上位的过程中,是出了大力气的,这份情谊和现实的分量,他们不能不掂量。如果在这种时候,因为一些‘杂音’就轻易推翻已经进入程序的、由我方主要推动的议案,那岂不是让其他支持者寒心?让他们如何服众?所以,大局不会轻易改变。等到白纸黑字的正式文件下来,他李明阳在临海反对又能如何?”
张宇程稍微安心了些,但另一个更迫在眉睫的忧虑立刻涌上心头:“爷爷,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我是怕……怕李明阳因为这次常委会的冲突,从中看出点什么,从而把怒火和矛头直接对准明龙!如果他利用这次我们推动议案受挫的时机,反过来加快、甚至施加压力推动对明龙案件的审讯和判决,那我这边……即使我是市委书记,在司法程序具体事务上,也很难公开、直接地干预太多,否则就是授人以柄。”
这才是他真正的软肋和恐惧。弟弟张明龙的案子,才是这一切的根源。
电话那头,一直保持着某种程度“超然”态度的张震霆,气息明显变了。
“他敢!”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炸裂,带着毫不掩饰的森然杀气,瞬间通过电波刺入张宇程的耳膜。那个之前为了孙子求情时还能勉强维持“公私分明”姿态的老人,此刻彻底撕下了那层伪装,露出了护犊心切、权势不容侵犯的狰狞一面。
“我张家的男儿,岂是他李明阳一个地方副书记能够随意审判、拿捏的?!”张震霆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道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愤怒,“上次我亲自给他打电话,已经是给足了他李家面子,讲的是情分和规矩!如果他不识抬举,以为凭这点事就能趁机对我张家子弟下死手。”
他的话语在这里危险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更冷酷的力量,然后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匕首般缓缓吐出:
“……那就不要怪我张家,不留情面,下狠手了。真以为我们张家这些年是泥塑的菩萨?有些底线,他李明阳碰不得,他李家……也未必全都能兜得住!”
这赤裸裸的威胁,与之前谈论政策博弈时的“镇定”判若两人,充分暴露了张震霆内心深处将家族利益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真实面目。
张宇程握着听筒的手心有些发潮,他既因为爷爷的强硬表态感到一丝安心,又为这骤然升级的冲突可能性感到心悸。电话挂断后,办公室里更加寂静,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映照在他阴晴不定的脸上。他知道,常委会的挫败只是一个开始。
与此同时,京都,核心之地,勤政殿内一间陈设古朴雅致的办公室。室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厚重的红木书柜沿墙而立,柜中典籍与文件整齐肃穆。房间中央,一张厚重的紫檀木棋盘两侧,两位衣着简朴、气度沉凝的老人正在对弈。落子声清脆而规律,在宁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与窗外遥远都市的喧嚣处于两个世界。
执黑子的老人面色红润,眉宇舒展,落子时姿态从容不迫,带着一种阅尽千帆后的淡然与深远。他轻轻将一枚黑子置于棋盘“天元”附近,似在经营一片厚势。
“老伙计,” 他目光仍停留在错综复杂的棋局上,声音平和舒缓,如同在谈论窗外的天气,“张家这次弄出来的动静,你怎么看?”
对面,执白子的老人须发皆白,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棋盘,洞悉更远的风云。他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沉吟片刻,捡起一枚莹润的白子,果断地“啪”一声点在棋盘一处要害,隐隐有破局之意。随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丝冷冽的审度:
“胆大妄为,不可一世。” 他评价道,语气平淡,却像给事情定了性。“他们大约是觉得,在我们履新之际,他们张家出过力、站过队,这便是了不得的功劳簿,可以借此为所欲为,甚至妄图将国家法度变为其家事的遮羞布。” 老人微微摇头,嘴角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讽意,“若真如此想,那便是太小觑了你我,也太小觑了这巍巍华夏的民心与法理了。”
执黑老人闻言,脸上并无愠色,反而露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并不急于应对白棋的凌厉攻势,而是从容地在另一处布下一子,巩固自己的阵地。“急什么?”他慢悠悠地说,“就让他们再蹦跶蹦跶,也无妨。这池水搅动起来,才能看清底下沉渣泛起几何。何况,”他抬眼看了看对面的老伙计,目光深邃,“这不正好给李明阳那小家伙送上一块难得的磨刀石么?玉不琢,不成器。让他直面这种层面的压力和博弈,对他未必是坏事。”
执白老人点了点头,目光从棋盘上短暂移开,似乎看向了更遥远的东南方向。“说到磨砺,我倒想起另一件事。近来东南海疆之外,扶桑国那边,有些不该有的心思似乎又活络起来,小动作不断,颇有些死灰复燃、试探底线的迹象。”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棋罐边缘,“我们的长期布局中,东南方向至关重要,未来需要一个有胆识、有原则、更能扛压的尖刀。李明阳的根骨和心性,倒是契合。你看,是不是可以考虑,过段时间将他调往闽省,担任一个重要地级市的市委书记,作为过渡和历练?毕竟,我们预想中未来的那件大事,由他来担纲完成,似乎更为合适。刚好可以借这次临海风波之后,让他换个环境,提前适应一下那边的复杂局面。”
这个提议显然经过深思熟虑。执黑老人却并未立刻赞同,他拈起一枚黑子,在空中略作停顿,仿佛在权衡整个棋局乃至更宏大的布局。“调往闽省……时机未到。” 他最终将棋子落下,声音沉稳如山,“让他在临海再多待一阵,多磨一磨。临海这盘棋,现在才刚入中盘,宁家那个叫宁北的小子也入了局。我倒是想看看,在李明阳这块‘磨刀石’旁边,宁北这小子,能被他激发出几分真颜色,又能做出些什么不一样的改变来。这对我们考察下一代干部的成色,很重要。”
“宁北么?” 执白老人略微思索,语气中肯,“那孩子心性还算沉稳,懂得审时度势,也有一定的格局。假以时日,未必不能独当一面。只是……” 他微微一顿,给出了一个比较性的评价,“与李明阳那种从血脉里带出来的、近乎本能的立场坚定和敢于在原则问题上‘亮剑’的锐气相比,目前看来,终究是少了几分破釜沉舟的魄力和那种……近乎执拗的‘正气’。还需锤炼。”
两位老人的对话,如同他们手下的棋局,看似云淡风轻,寥寥数语,却已勾勒出未来重要人事的潜在走向,以及对几位年轻才俊的深远考量。棋盘上的厮杀仍在继续,而在棋子起落之间,关乎国运与未来的布局,亦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推演。勤政殿外,风云变幻;殿内,落子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