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陕北,风里终于褪了隆冬的刺骨寒意,裹着些微黄土的温煦,漫过千沟万壑的山塬。太阳挂在蓝得透亮的天空上,把光秃秃的峁梁晒得暖烘烘的,崖壁上的冰棱开始消融,滴答滴答的水珠落在干涸的土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印记。吴新辉勒住缰绳,胯下的枣红马打了个响鼻,蹄子轻轻刨着脚下的黄土,扬起细沙。他抬手抹了把额头渗出的薄汗,目光扫过前方连绵的营地,心里像被这春日的暖阳烘着,热烘烘的。
“吴排长,前面就是集结点了!”身后传来清脆的喊声,是刚升任小队长的狗娃。这半大的后生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眉眼间却添了几分军人的刚毅,身上的灰布军装洗得发白,肩膀上的队长肩章却挺括崭新。他催马赶上,手里的马鞭指着不远处炊烟袅袅的山谷,“贺队已经带着人先到了,说让咱们休整半天,晚上开作战会议。”
吴新辉点点头,勒转马头朝着营地走去。队伍沿着山梁蜿蜒前行,马蹄踏在黄土路上,发出沉稳的“嗒嗒”声,与士兵们肩上步枪碰撞的脆响交织在一起。经过一路的行军与几场零星的战斗,弟兄们脸上都带着疲惫,眼里却透着亮堂的光。自从渡过黄河进入陕北,摆脱了敌后的牵制,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日本人在华北、东北愈发嚣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是时候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
“吴排长,你看那片山洼!”通信兵小李突然指向左侧的洼地。吴新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十顶青灰色的帐篷整齐排列,炊烟从帐篷顶端的烟筒里袅袅升起,几个炊事兵正围着大锅忙碌,蒸汽顺着锅盖的缝隙往上冒,隐约能闻到饭菜的香气。不远处的空地上,一群士兵正围着武器擦拭,阳光照在他们黝黑的脸上,汗珠反射出细碎的光。
“都精神点!到地方就能喝上热汤了!”吴新辉扬声喊道,声音里带着笑意。队伍里响起一阵低低的欢呼,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不少。一路过来,他们打了三波小仗,都是伏击日寇的运输队。最凶险的一次是在吕梁山区,他们借着夜色的掩护,摸进日寇的临时据点,硬生生截下了两车弹药和粮食,代价是三个弟兄负伤。想起那些在战斗中倒下的战友,吴新辉的眼神沉了沉,攥紧了腰间的驳壳枪——这一仗,一定要打得漂亮,为弟兄们报仇,也给嚣张的日寇狠狠一击。
走进营地,贺俊刚已经迎了上来。他比狗娃年长几岁,身材高大魁梧,脸上一道浅浅的疤痕从眉骨延伸到颧骨,那是上次伏击战中留下的纪念。此刻他穿着一身洗得干净的军装,腰里扎着宽皮带,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见了吴新辉,快步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老吴,可算把你们盼来了!路上还顺利?”
“顺利,就是弟兄们有点累。”吴新辉拍了拍他的肩膀,“倒是你,刚当上队长就挑了大梁,不错啊。”
贺俊刚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还不是跟着你和柳擎苍学的。对了,他人呢?刚才还看见他在那边擦枪,这会儿怎么不见了?”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穿透力极强,盖过了营地的嘈杂。吴新辉和贺俊刚对视一眼,都笑了——除了柳擎苍,没人能有这么洪亮的嗓门。
顺着笑声找过去,只见刘擎苍正蹲在一棵老槐树下,手里捏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嘴咧得像个熟透的石榴,眼角的皱纹都挤成了一团。他一遍遍地摩挲着信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擎苍,什么好事这么开心?”吴新辉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柳擎苍猛地抬头,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一把抓住吴新辉的胳膊,声音都带着颤抖:“老吴!你看!黑松沟来的信!我有儿子了!我当爹了!”他把信纸小心翼翼地展开,递到吴新辉眼前,语气里的骄傲和狂喜藏都藏不住。
信纸是用粗糙的麻纸写的,字迹歪歪扭扭,是小欢喜托村里的教书先生写的。上面说,孩子是正月里生的,生下来八斤重,哭声响亮,眼睛像柳擎苍,又黑又亮。陈静一直照看着她,村里的乡亲们也帮衬着,让他在外面安心打仗,不用惦记家里,等把日本人赶跑了,就带着孩子来见他。
吴新辉把信看完,心里也跟着暖烘烘的,拍着刘擎苍的后背笑道:“好啊老刘!恭喜恭喜!这下可了却一桩心愿了!”
贺俊刚和狗娃也围了上来,纷纷道贺。狗娃凑到信纸前看了看,挠着头笑道:“柳大哥,小侄子叫啥名字啊?信上没写呢。”
提到名字,柳擎苍的笑容更灿烂了,他站起身,望着家乡的方向,眼神里满是憧憬:“有啊,背面就是,叫继军!柳继军!让他记住,爹在外面打仗,能继承他爹的事业!”他攥紧拳头,语气变得坚定起来,“所以这仗,我必须打好!拼了命也要把日本人赶出去,让小欢喜和陈静,让乡亲们能过上安稳日子!”
周围的士兵们都听到了他的话,纷纷停下手里的活,望着柳擎苍,眼神里满是敬佩。营地里安静了片刻,随即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还有人喊着:“柳班长说得对!把小鬼子赶出去,回家团圆!”
柳擎苍把信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又按了按,像是怕它飞走似的。他拿起身边的步枪,动作麻利地拉开枪栓,检查着枪膛,眼神里的柔情渐渐被坚毅取代:“老吴,贺队,狗娃,晚上的作战会议,有什么任务尽管派给我!我柳擎苍别的不行,打仗不含糊!”
吴新辉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心里感慨万千。柳擎苍是队伍里的老兵了,从东北一路打到陕北,经历了无数次战斗,身边的战友换了一批又一批,可他从来没退缩过。以前问他为什么这么拼命,他总说要报仇,要保护家乡。现在,他有了儿子,有了更牵挂的人,战斗的信念也更坚定了——为了家人,为了后代,这场仗,必须打赢。
夕阳西下,把陕北的山塬染成了一片金红。营地里的炊烟越来越浓,饭菜的香气弥漫开来,勾引着所有人的味蕾。炊事班的老兵敲响了吃饭的铜钟,士兵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拿着碗筷走向伙房。大锅里的小米粥熬得黏黏稠稠,黄澄澄的,还有一锅炖土豆,虽然没有肉,却炖得软烂入味,香气扑鼻。
吴新辉和柳擎苍、贺俊刚、狗娃坐在一棵老槐树下,端着粗瓷碗,喝着热粥,吃着炖土豆。晚风拂过,带来远处山涧的清凉,也带来了春的气息。不远处的山坡上,几株迎春花已经悄悄绽放,嫩黄的花朵在夕阳下格外显眼,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听说这次集结了不少队伍,上面是要搞个大动作?”贺俊刚喝了一口粥,压低声音问道。这些日子,不断有其他队伍往这边集结,营地一天比一天热闹,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吴新辉点点头,眼神变得凝重起来:“嗯,上面传来消息,日本人最近在华北调动频繁,还在抢运战略物资,看样子是想进一步扩大侵略。咱们这次集结,就是要集中力量,打一场伏击战,截断他们的运输线,挫一挫他们的气焰。”
“太好了!早就该给小鬼子点颜色看看了!”狗娃兴奋地说道,手里的筷子都差点掉在地上。他参军时间不长,却已经参加了好几次战斗,每次都冲在前面,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柳擎苍放下碗,抹了把嘴,沉声道:“老吴,你说吧,这次咱们的任务是什么?不管是主攻还是阻击,我都没问题!”他现在浑身是劲,只想早点上战场,多杀几个鬼子,为儿子挣一个太平天下。
吴新辉看着三人,缓缓说道:“具体的作战计划,晚上开会会详细说。不过我听说,咱们要负责穿插到敌人后方,切断他们的退路。这任务不轻松,可能会遇到硬仗。”
“怕啥!”贺俊刚拍了拍胸脯,“咱们弟兄们什么阵仗没见过?只要能打鬼子,再难的任务也能完成!”
夜色渐渐笼罩了山塬,营地里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星星一样散落在山谷间。作战会议在一间较大的帐篷里召开,帐篷里挤满了各级军官,烟雾缭绕,气氛严肃。首长站在一张简陋的地图前,手里拿着一根木棍,详细讲解着作战计划。
“同志们,目前日寇的运输队主要沿着这条公路行进,每天上午十点左右经过大雁岭。”首长的木棍指向地图上的一个红点,“大雁岭两侧是高山,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公路,是打伏击的绝佳地点。我们的计划是,主力部队埋伏在两侧山坡上,等日寇运输队进入伏击圈后,发起猛攻,同时,由吴新辉同志带领的小分队,穿插到黑风口后方的二道梁,切断敌人的退路,防止他们逃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吴新辉身上,他站起身,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柳擎苍、贺俊刚和狗娃坐在吴新辉身后,脸上都露出了坚定的神色。他们知道,这个任务至关重要,一旦退路被切断,日寇就成了瓮中之鳖,伏击战的成功率也会大大提高。
会议结束后,吴新辉带着三人回到自己的帐篷,又仔细研究了一遍地图。帐篷里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地图上的山川河流。
“二道梁这个地方,我知道,地形复杂,都是沟壑,不利于大部队展开,但适合咱们小分队隐蔽穿插。”贺俊刚指着地图说道,他以前在这一带打过游击,对地形比较熟悉。
“那咱们明天一早就出发,提前赶到二道梁埋伏起来。”吴新辉说道,“狗娃,你带两个人,明天一早去侦察一下,看看二道梁附近有没有日寇的岗哨。”
“是!保证完成任务!”狗娃立刻应道。
“擎苍,你负责准备弹药和干粮,咱们这次穿插,可能要在山里待几天,物资一定要带足。”
“放心吧老吴,我这就去准备!”柳擎苍转身就要走。
“等等。”吴新辉叫住他,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小包红糖,“这个你拿着,以后寄给小欢喜,让她给孩子补补身体。”
柳擎苍看着那包红糖,眼睛一下子红了,他接过红糖,紧紧攥在手里,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只说了一句:“老吴,谢谢你。”他知道,在这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包红糖有多珍贵,这是战友之间最真挚的情谊。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狗娃就带着两个士兵出发了。太阳升起的时候,营地变得热闹起来,士兵们都在做着战前准备,擦拭武器、检查弹药、整理行装。柳擎苍背着满满一背包的弹药和干粮,还特意多带了几枚手榴弹,他说,多带点家伙,就能多杀几个鬼子。
中午时分,狗娃回来了,带来了侦察结果:“吴排长,二道梁附近没有日寇的岗哨,只有几个老百姓的窑洞,都空着,咱们可以在那里隐蔽。”
“好!”吴新辉当机立断,“全体集合,出发!”
小分队一共有三十多个人,趁着中午的阳光,朝着二道梁的方向进发。陕北的山路崎岖难行,到处都是碎石和沟壑,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身上的军装很快就被汗水浸湿了。但没有人抱怨,每个人都低着头,加快脚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按时到达指定地点,完成任务。
柳擎苍走在队伍的中间,脚步沉稳有力。他时不时会摸一摸贴身的衣袋,那里装着陈静写来的信,想着儿子继军的样子,浑身就充满了力量。他想起陈静在信里说,等他回去,要带着孩子去看黄河,去看山塬。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活着回去,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贺俊刚走在队伍的前面,手里拿着一把砍刀,不时砍断路边的荆棘,为后面的士兵开辟道路。他眼神锐利,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生怕遇到日寇的巡逻队。狗娃则跟在吴新辉身边,手里拿着望远镜,时不时停下来观察前方的地形。
傍晚时分,小分队终于到达了二道梁。这里果然如狗娃所说,地形隐蔽,几个空着的窑洞正好可以用来藏身。吴新辉让士兵们隐蔽在窑洞里和周围的沟壑中,做好伪装,然后派贺俊刚带着两个人去观察大雁岭的方向,随时报告日寇的动向。
夜幕降临,山里的气温降了下来,风一吹,带着些微的凉意。士兵们裹紧了军装,靠在一起取暖。窑洞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吴新辉和柳擎苍、贺俊刚、狗娃围坐在一起,吃着干硬的窝头,喝着自带的凉水。
“老吴,你说咱们这次能缴获多少弹药?”狗娃一边啃着窝头,一边问道。
“不好说,但肯定少不了。”吴新辉笑了笑,“不过最重要的是,要把这条运输线给切断,让日寇的物资供应不上。”
柳擎苍放下窝头,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沉声道:“不管缴获多少,能多杀几个鬼子就行。我现在就想早点开打,为弟兄们报仇,为我儿子打出一个太平世道。”
贺俊刚点点头:“擎苍说得对,咱们就是要让小鬼子知道,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
夜深了,山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狼嚎。士兵们大多已经睡着了,脸上带着疲惫,却依旧紧紧握着手里的武器。吴新辉没有睡,他靠在窑洞的墙壁上,想着明天的战斗,想着华北、东北受苦的百姓,想着刘擎苍的儿子念安,心里感慨万千。
三月的陕北,春天已经来了,山塬上的草芽正在悄悄萌发,迎春花已经绽放,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就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虽然正遭受着日寇的侵略,却从未放弃过抵抗,从未失去过希望。他们就像这春潮一样,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贺俊刚就回来了,兴奋地报告:“吴排长,日寇的运输队来了!大概有二十多辆汽车,前后都有步兵护送,已经快到大雁岭了!”
吴新辉立刻站起身,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全体注意!做好战斗准备!等主力部队发起进攻,听到信号后,立刻封锁二道梁,不准一个鬼子跑掉!”
士兵们纷纷从睡梦中醒来,迅速拿起武器,做好了战斗准备。窑洞里的油灯被熄灭了,所有人都隐蔽在预先设定的位置,屏住呼吸,等待着战斗的信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山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终于,远处传来了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震耳欲聋。主力部队发起进攻了!
“打!”吴新辉大喊一声,率先扣动了扳机。
刹那间,二道梁两侧的山坡上,枪声大作,子弹像雨点一样朝着日寇的退路射去。日寇的运输队遭到伏击,顿时陷入了混乱,汽车相撞的声音、士兵的惨叫声、枪声、爆炸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了整个山谷。
刘擎苍抱着步枪,趴在一个土坡后面,瞄准一个逃窜的日寇,扣动了扳机,日寇应声倒地。他咧开嘴笑了笑,又迅速瞄准下一个目标。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多杀一个鬼子,儿子就能多一分平安。
贺俊刚拿着一把机关枪,对着日寇密集的地方猛烈扫射,子弹呼啸着飞出,日寇一个个倒下。他脸上的疤痕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坚毅。
狗娃跟着几个士兵,守在一道沟壑前,把一颗颗手榴弹扔向逃窜的日寇。他动作麻利,眼神专注,丝毫没有畏惧。
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日寇虽然遭到伏击,却依旧负隅顽抗。有一部分日寇试图冲破二道梁的封锁,朝着小分队的阵地发起了猛攻。子弹呼啸着飞过,打在石头上,迸出火花。有几个士兵负伤了,却依旧咬着牙坚持战斗。
“擎苍,左边有鬼子冲过来了!”吴新辉大喊一声。
柳擎苍立刻调转枪口,朝着左边的日寇射击。他的枪法很准,每一枪都能打倒一个鬼子。但日寇太多了,源源不断地冲过来。就在这时,一个日寇扔过来一颗手榴弹,朝着柳擎苍的方向滚来。
“小心!”吴新辉大喊着,扑过去把柳擎苍推开。手榴弹在不远处爆炸,气浪把两人掀倒在地,泥土溅了他们一身。
“老吴,你怎么样?”柳擎苍爬起来,焦急的抱住吴新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