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意识的漂浮未曾停歇,如同溪流中一片随波逐行的叶,刚从山野的葱茏与清风中脱出,便被那带着湿漉漉水汽和吴侬软语召唤的光点捕获。
触感再次转变。
第三个碎片:江南采菱
一股温润的、带着水藻和荷花清甜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木桨划破水面的欸乃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姑娘家清脆如银铃般的笑语。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条窄长的乌篷船中。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发出吱吱呀呀的、令人安心的声响。身上是蓝印花布的衫裤,料子柔软吸汗,袖口和裤腿依旧利落地挽着,露出被江南水汽和日光滋养得细腻莹白的手臂与小腿。头上戴着一顶宽边的竹签,遮挡着有些晃眼的、透过水汽变得柔和的日光。
我面前放着一个大大的木盆,盆里盛满了水,水面上漂浮着翠绿欲滴的、形态各异的菱角叶。我的手,此刻正灵巧地在叶片下摸索着,指尖触碰到坚硬饱满的菱角,便轻轻一掐,将其摘下,扔进身旁另一个空着的竹篮里。“扑通”轻响,是新摘的菱角落入篮中的声音。
我成了一个……江南水乡的采菱女。
时间是午后,阳光透过薄薄的水汽,在河面上洒下碎金。河道不宽,两岸是白墙黛瓦的民居,偶尔有石阶通向水里,几个妇人正在石阶上捶打着衣物,说笑着。更远处,拱桥如虹,连接着两岸的人家。
我的小船,混在好几条同样的采菱船中。船娘们大多是年纪相仿的女子,有的独自一人,有的则带着半大的孩子帮忙。她们用软糯的乡音交谈着,议论着今年的收成,哪片水域的菱角最饱满,谁家的女儿定了亲事……家长里短,琐碎而充满生机。
“阿苹,你这篮快满了吧?手真快!”旁边船上一位穿着藕荷色布衣的大姐笑着冲我喊道。她的船头上,一个两三岁的娃娃正趴着,用肉乎乎的小手试图去捞水里的浮萍。
阿苹?这是我的名字吗?我(或者说这具身体)自然地抬起头,回以一个带着汗水的、爽朗的笑容:“陈嫂,你也莫笑我,你看你家小宝,都要帮你划船了!”
那叫小宝的娃娃听到说他,咿咿呀呀地挥着手,引得周围几条船上的女人们都笑了起来。水波荡漾,笑声在水面上传开,惊起了岸边柳树上停歇的几只白鹭。
这是一种与山野采药女不同的劳作。山野是寂静而广阔的,需要独自面对自然,偶尔与生灵相遇。而这里,是人间烟火气最浓郁的水畔,劳作是集体性的,充满了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和温情。汗水滴落在河水里,与邻里姐妹的笑语糅合在一起,构成了生活最质朴的旋律。
我继续低头采菱。指尖拂过清凉的河水,拨开层叠的菱叶,寻找着那些藏在水下的、沉甸甸的果实。偶尔会摸到滑腻的水草,或是受惊的小鱼从指缝间溜走。这种感觉新奇而有趣。
日头渐渐西斜,将河水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我的竹篮已经沉甸甸的了。陈嫂招呼着大家返航。女人们说说笑笑地调转船头,木桨再次划动,欸乃声此起彼伏,组成一支归家的交响曲。
我撑着小船,穿过一座座拱桥。桥洞下格外阴凉,有燕子衔泥筑巢。岸边的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饭菜的香味,勾动着劳作后的饥肠。
将船泊在自家屋后的水埠头,系好缆绳,提着装满菱角的竹篮走上石阶。院子里,一个穿着青色布裙、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在择菜,看到我,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阿苹回来啦,快洗洗手,今晚炒个嫩菱角,你爹前日打的鱼还剩一条,一起蒸了。”
“哎,好。”我应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是一种被家人等待、归属感明确的温暖。简单,却无比真实。
我蹲在水埠头,就着清澈的河水清洗着手脚和刚采的菱角。冰凉的河水带走了一天的疲惫。看着篮中一个个饱满、带着水珠的菱角,一种收获的喜悦油然而生。
这就是水乡女儿的生活吗?依水而生,因水而聚,日子像这河水一样,平缓、温润,却又充满了琐碎而坚实的喜悦。
夜幕开始降临,水汽更重了,带着凉意。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漂浮感如期而至。
江南水乡的温婉画面,连同那欸乃的桨声、软糯的乡音、菱角的清香,渐渐模糊、淡出。
意识回归混沌,但并未停留。几乎是在离开水乡气息的同时,一股干燥的、混合着沙土、皮革和某种奇异香料的气味强势地涌来。耳边是悠远而富有节奏的驼铃声,以及风吹过沙丘的呜咽声。
一个新的、色彩对比极其强烈的“气泡”将我卷入。
第四个碎片:大漠孤商
灼热的阳光瞬间炙烤着皮肤,与江南水乡的温润判若云泥。空气干燥得仿佛能吸走肺部所有水分。我眯起眼,以适应这过分刺目的光线。
眼前是一片无垠的金黄沙海,沙丘连绵起伏,如同凝固的金色波涛。天空是高远而纯粹的蓝,没有一丝云彩。一支庞大的驼队正缓慢地行进在沙丘之间,我,正坐在其中一匹高大双峰骆驼的背上。
骆驼的步伐沉稳而富有弹性,伴随着颈下驼铃“叮当——叮当——”的悠扬声响,在这死寂的戈壁上敲打出唯一的节奏。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宽松的、靛蓝色染就的粗布长袍,头上裹着厚厚的白色头巾,将头发和大部分脸庞都遮挡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以抵御风沙和烈日。长袍的质地粗糙,却有效地隔绝了高温。脚上穿着结实的皮靴,踩在骆驼鞍旁的脚蹬上。
我的身前身后,骆驼背上都驮着沉重的货物,用厚厚的毛毡和绳索紧紧捆缚着。看那形状,有些是卷起的毯子,有些是成匹的丝绸,还有些是密封的陶罐,里面大概装着香料或油膏。
我成了一个……丝路上的行商?而且,看这装扮,似乎是西域一带的族人?
意识依旧带着抽离感,但身体却真实地感受着大漠的严酷:阳光的毒辣,空气的干燥,风沙吹打在头巾上的细微刺痛,以及骆驼行走时带来的颠簸感。
驼队很长,前后望不到头。除了驼铃声和风声,几乎听不到人语。每个旅人都沉默地守护着自己的骆驼和货物,保存着体力,对抗着这浩瀚天地带来的压迫感。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渺小感袭上心头。与之前几个碎片中或安定、或温馨、或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环境相比,这里只有天、地、沙,和这一支渺小的、试图穿越死亡之海的队伍。
然而,在这极致的荒凉与寂静中,却又蕴含着一种别样的壮阔与自由。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自己与这永恒的沙海,所有的世俗烦恼,在这里都显得微不足道。
我抬起头,极目远眺。沙丘的线条在阳光下呈现出优美的弧度,光影分明。偶尔能看到几丛顽强生长的、低矮的骆驼刺,或是被风蚀成奇形怪状的雅丹地貌。
时间仿佛在这里放缓了流速,又被无垠的空间拉长。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小片胡杨林。虽然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虬曲苍劲的枝干顽强地伸向天空,但这片绿色(曾经是绿色)的生命迹象,依旧给旅人们带来了莫大的慰藉和希望。
驼队在林中的一小块空地上停了下来,准备休整。人们沉默地从骆驼背上取下皮囊,小口地喝着珍贵的水,又拿出干粮默默地啃食。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解下水囊。水温很高,带着皮子的味道,但滋润干渴喉咙的感觉,胜过世间任何琼浆。
我靠坐在一棵巨大的胡杨树下,树荫带来片刻的凉爽。沙地滚烫,隔着靴底都能感受到热度。
这时,旁边一个同样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深邃褐色眼睛的商人,递过来一小块硬邦邦的馕饼。他用生硬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说道:“吃。路,还长。”
我愣了一下,接过馕饼,低声道:“谢谢。”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的沙海。
这种在绝境中陌生人之间无声的、有限的互助,比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能触动人心。我们共享着这片沙漠的残酷,也共享着穿越它的决心。
休息片刻,驼铃再次响起,队伍重新启程。夕阳开始西沉,将整个沙漠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色,沙丘的阴影被拉得极长,如同巨兽的脊背。
温度开始迅速下降,白天灼人的热浪被夜晚刺骨的寒意取代。我裹紧了长袍,依旧感到冷风飕飕地往骨头缝里钻。与江南水乡的四季如春、闺阁的温暖如春、山野的凉爽舒适都不同,这里的一天,便经历了酷暑与严寒的极端转换。
夜空渐渐显现,没有现代城市的灯光污染,这里的星空璀璨得令人窒息。银河如同一条发光的巨川横贯天际,无数星辰密密麻麻,低垂得仿佛伸手可及。
驼队在星光下继续前行,驼铃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更远。我仰望着这浩瀚的星海,忽然觉得,千年前的长安,是否也曾有人,如我此刻一般,行走在这条古老的商路上,仰望过同一片星空?那些我曾在西市见过的胡商,如安巴尔,他们是否也经历过这样的跋涉?
一种奇妙的时空交错感涌上心头。
就在这星辰与大漠的凝视中,漂浮感再次降临。
驼铃声、风沙声、浩瀚的星空……开始旋转、褪色。
意识重新变得轻盈,回归那片无垠的梦境之海。
接连体验了水乡的柔美与沙漠的壮阔,两种截然不同的极致环境,让我的感知仿佛被拓宽了。一种深深的疲惫感袭来,并非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饱览奇景后的餍足与松弛。
梦境似乎也感知到了这种“饱和”,周围流转的“气泡”光芒变得柔和了许多,不再那么急切地吸引我。
我知道,还有故事在等待。
但此刻,我只想在这片意识的暖流中,再多漂浮一会儿,细细回味那菱角的清甜,与那馕饼的粗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