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意识的暖流包裹着,如同母体中的羊水,让人慵懒不欲思考。前两个章节的旅程——深闺的宁谧、山野的自由、水乡的温润、大漠的壮阔——已在灵魂的底片上留下了浓淡不一的印记。精神仿佛饱餐了一顿盛宴,需要时间消化。那些光影、声音、气息依旧在感知的边缘浮动,交织成一幅瑰丽而恍惚的背景。
然而,梦境的潮汐自有其节律,不容长久停泊。就在我几乎要在这片混沌中沉沉睡去时,一丝清冷、带着陈旧纸张和墨锭特殊气息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来。这气味与之前所有的体验都不同,它不张扬,却带着一种知识的沉淀与时间的重量,悄然拨动着意识的弦。
我并未主动靠近,但那散发着淡泊、智慧光晕的“气泡”却自行缓缓飘来,将我的意识轻柔地纳入其中。
第五个碎片:修道院抄经人
刺骨的寒意率先取代了之前的温暖。不是沙漠夜晚那种干燥的冷,而是一种潮湿的、仿佛能渗入骨髓的阴冷。
眼前的光线昏暗而稳定。来源是斜前方桌面上的一盏小小的油灯,灯焰如豆,在微弱的空气中轻轻摇曳,投射出巨大而晃动的阴影。我正坐在一张冰冷而坚硬的高背木椅上,面前是一张宽大的、带着坡度的木质书写台。
台面上,摊开着一本巨大的、纸张厚实泛黄的典籍,书页边缘有着精美的彩色插图与繁复的花体字母,是我完全陌生的文字体系——似乎是拉丁文?书籍的厚重与古老感扑面而来。旁边,放着研磨均匀的黑色墨水、数支修剪好的鹅毛笔,以及一叠待用的粗糙羊皮纸。
我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穿着厚重的、未经染色的粗羊毛长袍,质地粗糙,摩擦着皮肤,带着一股羊毛固有的腥膻气。长袍的兜帽搭在脑后,露出里面同样质地的白色内衬头巾,将头发完全包裹。双手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指关节泛白。这是一双修长、略显苍白的手,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右手食指的第一指节处,有一个因长期握笔而形成的小小的、坚硬的茧子。
我成了一个……中世纪修道院里的抄经士?而且,看这装扮,似乎是一位女性?在这个时代,女性在修道院中从事抄写工作并非不可能,尤其在某些特定的女修道院。
意识带着惯有的抽离感,观察并感受着这一切。阴冷的空气让呼吸都带着白汽,油灯的光线不足以照亮整个空间,只能圈出一小片温暖(相对而言)的光明,四周是深邃的、仿佛潜藏着无形之物的黑暗。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只有鹅毛笔尖划过羊皮纸表面时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灯芯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这种寂静,与长安西市的喧嚣、江南水乡的笑语、大漠驼队的沉默都不同。它是一种被刻意营造和守护的、服务于信仰与知识的寂静。每一个呼吸,每一次翻动书页,都显得格外清晰。
我(或者说这具身体)正专注于眼前的抄写工作。笔尖蘸取墨水,小心翼翼地在空白的羊皮纸上,模仿着原典上的花体字,一笔一划地勾勒。这是一个极其需要耐心和专注力的过程,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整张昂贵的羊皮纸就可能报废。精神必须高度集中,身体的寒冷与不适似乎都被暂时屏蔽了。
这是一种与“逻辑秩序”能量收集时类似,却又截然不同的专注。编程是构建与创造,是解决未知问题;而抄经是复现与传承,是沉浸在已知的文本中,用最虔诚的态度将其固化、传播。没有惊心动魄,没有波澜壮阔,只有日复一日的、在寂静与寒冷中的坚守。
我偶尔会停下来,活动一下冻得发僵的手指,凑近油灯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借着灯光,能看到书写台上除了墨水鹅毛笔,还有一小块用于吸干多余墨迹的吸墨石,以及一个用于绘制插图或首字母的、装着几种矿物颜料的小碟子。工作的环境虽然艰苦,但工具却透露出一种对知识的敬重。
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只有笔下逐渐增多的字迹在证明它的流逝。抄写的内容我无法理解,但那文字的形态本身,就具有一种庄严的美感。这种置身于历史长河一角,成为知识传递链条中微小一环的感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与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似乎传来隐约的钟声,悠远而肃穆。是修道院定时祈祷的钟声。
这具身体停下了笔,轻轻合上原典,将抄写好的羊皮纸仔细压好。然后,她(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粗糙的长袍,将那盏小油灯端在手中,微弱的火光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一步步走入身后更深的黑暗廊道中。
阴冷、潮湿的石壁触感仿佛透过梦境传来。
漂浮感在此刻降临,比前几次似乎更急切一些。油灯的光晕、羊皮纸的触感、墨水的味道、那庄严的钟声……迅速远去,被拉扯成模糊的线条。
意识回归的瞬间,甚至来不及品味那修道院留下的清冷余韵,一股热烈、狂野、充满生命律动的气息便如风暴般席卷而来!急促的鼓点、众多脚步踩踏大地的轰鸣、人群兴奋的呼喊与歌唱,如同实质的音浪,瞬间冲散了所有的寂静与阴冷。
一个新的、充满原始激情与力量的“气泡”将我猛地拽入!
第六个碎片:部落祭舞
热!
灼热的空气包裹着身体,带着尘土、汗水、燃烧篝火的烟火气以及某种辛辣植物的味道。震耳欲聋的鼓声仿佛直接敲击在心脏上,让血液都随之沸腾。
我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空旷的场地中央,四周燃着巨大的篝火,跳动的火焰将夜空映照成诡异的橘红色。天上繁星密布,与篝火争辉。
而我,正在舞蹈。
身体随着那狂暴的鼓点激烈地扭动、旋转、跳跃。脚下是温热的土地,每一次跺脚都扬起细微的尘土。身上穿着极少的衣物,只有色彩斑斓的羽毛、打磨光滑的兽骨和贝壳串成的饰物,以及一条紧裹着臀部的粗糙皮裙。皮肤上涂抹着用彩色矿石粉末和动物油脂混合而成的油彩,绘制着神秘而狂野的图案。
汗水从额角、脊背不断滑落,在火光映照下闪闪发光。肺部剧烈地扩张收缩,吸入的是滚烫而充满活力的空气。一种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欢愉与力量感,充斥着我(这具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我不是一个人。我的周围,是数十个、上百个同样装扮、同样在忘情舞蹈的男男女女。他们古铜色的皮肤在火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脸上洋溢着狂热、虔诚与喜悦交织的神情。大家踩着统一的、却充满力量的步伐,手臂挥舞,身体摆动,发出有节奏的、原始的呼喝声。
这是一场部落的祭祀或庆典舞蹈。
与之前所有碎片的体验相比,这是最脱离“文明”框架,最接近生命原初状态的一刻。没有深闺的礼仪,没有山野的孤寂,没有水乡的柔婉,没有商路的艰辛,没有修道院的静默。这里只有集体、仪式、生命力的尽情宣泄。
鼓声越来越急,如同骤雨敲打着牛皮鼓面。舞蹈的动作也愈发狂放。我感觉自己不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融入了这个奔腾的、火热的集体灵魂之中。所有的思绪、所有的自我意识,都被这强烈的节奏和集体的热情所淹没、消解。
一种近乎迷狂的忘我状态。
我抬头,看到篝火上空飞溅的火星,如同逆行的流星。看到周围舞动的人影,扭曲如同古老的壁画活了过来。听到那震天的鼓声和呼喊,仿佛在与大地、与星空、与冥冥中的神灵对话。
这种体验,是之前任何一次“穿越”都未曾给予的。它粗粝、野性,却有着洗涤灵魂般的直接与坦荡。
就在舞蹈达到最高潮,鼓声密集得几乎连成一片,所有人都发出最嘹亮的呐喊之时——
漂浮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度袭来!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强行将我从那具充满活力的身体里,从那片燃烧的篝火、震耳的鼓点、狂热的人群中,狠狠地剥离了出来!
意识的抽离带来了短暂的晕眩和失重感。
我重新“漂浮”在那片梦境之海,但周围流转的“气泡”却显得有些……不稳定?它们的光芒明灭不定,流转的速度也似乎加快了。刚才部落舞蹈的炽热余温还未散去,与修道院的阴冷、以及其他所有碎片的记忆碎片混杂在一起,让我的意识核心感到一阵紊乱和过载的胀痛。
这次连续的、高强度的“沉浸式体验”,似乎快要达到某种极限。
我感觉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灵魂仿佛被塞进了太多不属于自己的经历和情感,需要时间来沉淀、梳理。
梦境,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些躁动不安的“气泡”缓缓平静下来,光芒趋于柔和。一种趋向“回归”的引力,开始从这片意识之海的深处隐隐传来。
旅程,似乎接近了尾声。
我望着那些依旧蕴含着无数故事的、渐渐远去的光点,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是留恋?是释然?还是对即将到来的“苏醒”一丝本能的抗拒?
在最后的时刻到来前,我让自己彻底放松下来,任由意识的碎片在内部缓缓漂浮、碰撞、回响…… 如同退潮后,沙滩上留下的斑斓贝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