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的行进中,曹变蛟坐在步战车宽敞的后舱里,
背靠着舱壁,小嘴撅得老高,几乎能挂上个油瓶。
他低着小脑袋,但眼珠子却时不时地往上翻,
偷偷瞄一眼坐在他对面,正闭目养神的钟擎。
那副样子,明显是心里憋着话,想问又不敢问,浑身都透着一股别扭劲儿。
坐在他旁边的尤世功将这小子的模样尽收眼底,
觉得有趣,便伸手揉了揉曹变蛟刺猬般硬扎扎的短发,笑着问道:
“变蛟,瞧你这小嘴撅的,都能耕地了。
什么事惹得咱小将军这么不高兴?跟尤伯伯说说。”
曹变蛟被说中心事,身体扭捏地往尤世功这边凑了凑,
压低声音,有些愤懑问道:
“尤伯伯,我……我就是想不通!
我爹爹他……他为什么要把黄台吉那几个死鞑子给放了啊?
我恨死他们了!真想上去捅他们几刀才解气!”
尤世功一听,原来这小子一路闷闷不乐是为这个,不由哑然失笑。
他想起《明鉴》中转载清廷档案中的一段描述,
曹变蛟“夜犯御营,几毙太宗,其胆略冠绝一时”,
心说这小子果然是天生猛将的胚子,杀性够重。
他揽过曹变蛟的肩膀,用他能理解的朴素道理解释道:
“变蛟啊,不杀他们,自然有你爹爹更深远的考量。
你记住尤伯伯一句话:
一个活着的黄台吉,可比一个死了的黄台吉,用处大得多。”
看到曹变蛟眼中仍是迷惑,尤世功打了个比方:
“你想想,假如咱家里钻进了一窝子大老鼠,祸害粮食。
你是愿意费劲巴拉地一只一只去抓呢,
还是想办法设个套,等它们聚齐了一窝端?”
曹变蛟眨巴着眼:“当……当然是一窝端痛快!”
“对喽!”
尤世功拍了拍他的肩膀,
“现在杀了黄台吉,不过是除掉一只比较肥的老鼠。
杀了他,老奴还会立其他儿子。
留着这个心里已经埋下种子的,
让他们父子相疑、兄弟相残,我方才能渔翁得利。
可留着它,就能顺着它,让它去找同类,
看清它们的老巢在哪,有多少同伙,什么时候聚头。
到时候,咱们就能准备妥当,连窝端掉!
这样,既保住了粮食,也绝了它们以后再下崽祸害人的根儿!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曹变蛟听着,小脑袋慢慢点了点,虽然有些道理他还不能完全明白,
但“连窝端”这个说法让他觉得很解气,心里的疙瘩似乎也松动了些。
他喃喃道:“尤伯伯,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尤世功看着他似懂非懂却努力思考的样子,欣慰地笑了笑,没再多说。
有些道理,需要他自己在未来的征战中去慢慢体会。
车队扬起的烟尘渐渐在官道尽头消散,
黄台吉骑在马上,
被二百余名惊魂未定的手下簇拥着,眯着眼望着那片逐渐平息的黄尘。
重获自由的身躯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下,却并未带来预期的狂喜,
反而泛起一阵空落落的虚浮感,心头被巨大的迷茫所笼罩。
这段时间被囚禁的经历光怪陆离,此刻竟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入怀中,摸到了两本厚实而略带硬挺的书册。
这是临行前,那个如同梦魇般的“白面鬼王”钟擎,随手抛给他的。
当时钟擎那平淡却带着万钧之力的话语,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路,给你指明了。怎么走,看你自己的造化。”
钟擎的目光就像两柄能直刺心肺的钢刀,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
“但给我听清楚,从今往后,
若再敢犯我华夏故土一寸一毫,我必让你追悔莫及,永世不得超生!
我会一直盯着你。”
黄台吉至今想起那眼神,仍觉脊背发寒。
钟擎的警告如同烙印:
“一个只知道靠劫掠杀戮维持的政权,不过是无根浮萍,注定没有前途。
你想真正立足,就得学会自己种地,自己生产!
在这世界的极西之地,有个叫罗刹国的地方,
那里有广袤无垠的黑土地,有耕种不尽的粮田,有用之不竭的奴工。
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也是你唯一能去的地方!
我要你用那些异族的鲜血,来洗刷你和你父辈造下的罪孽!”
“罪孽?”
黄台吉心里一阵憋闷和荒谬,他至今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成了‘千古罪人’?
父汗以‘七大恨’起兵,本是为女真各部挣脱明廷压榨,屠城戮民虽狠,亦是征战常态 。
明廷官吏对女真部的屠戮,难道就不是罪孽?
他黄台吉随军谋划,不过是为部族求生存,凭什么要背负这‘滔天恨意’?
沈阳城里父汗依旧威加四方,这赎罪的枷锁,倒先扣在了他头上!
凭什么这滔天恨意要由他来背负?
但他不敢反驳,当时周围那些鬼军战士身上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让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钟擎当时还讥讽地补充道:
“还有你之前让人翻译的那些狗屁不通的《三国志》节选,趁早扔了!
我泱泱华夏几千年的璀璨文明,岂是你们这些只识弯弓射雕的蛮子能窥其堂奥的?
这套《三国演义》,是正本,你好生研读。
另外,我再给你个机会,也是你唯一的机会——彻底放弃那粗鄙不堪的满文!
你的军队打到哪里,就必须把我汉家的语言、文字、礼仪、教化带到哪里!
这是你的使命,也是你的赎罪之路!”
钟擎的目光随即盯着瘫软在一旁的范文程,语气森然:
“范文程!还有你,去找宁完我!
你们俩,把这件事给我当成头等大事来办!若是办不好……”
钟擎冷笑一声,那寒意让范文程瞬间如坠冰窟,
“就算你们逃到天涯海角,老子也能把你们揪回来,凌迟处死!”
范文程当时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指天画地发誓一定办好,额头都磕出了血。
黄台吉收回思绪,低头仔细端详手中的两本书。
书册不大,便于握持,封面是某种略显粗糙的布质,触手微凉。
上册的封面上,用烫金的隶书写着“三国演义”四个大字,庄重醒目。
下方是一幅彩绘,画的是“三英战吕布”的场景,
刘关张三人围攻吕布,人马腾跃,兵器交错,画面动态十足,细节栩栩如生。
下册封面图案则换成了“玉泉山关公显圣”,
关羽形象威严,周身祥云缭绕,透着神秘与忠义的气息。
书脊上亦有竖排的书名和简单的战马、旌旗图案作为区分。
这书与他以往见过的任何书籍都不同 。
字里行间竟有细小的圆点、短竖分隔,
不像关外抄本那般密密麻麻连成片,读来竟似有章法可循;
印刷更是精良,墨色均匀,无一处模糊,
透着一种超越任何朝代的‘规矩’和‘文明’的气息,
与他此前让人翻译的、错漏百出的《三国志》节选简直天差地别。
摩挲着书封,黄台吉心情复杂。
这两本书,既是知识的馈赠,是通往更广阔天地的指引,
更像是一道冰冷的枷锁,一个他必须用一生去履行并且充满血与火的“赎罪契约”。
前路漫漫,是福是祸,他已然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