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关的工坊区,从未像今日这般寂静得令人窒息。
三百余名匠人,按照木工、漆工、铁工等不同行当,黑压压地立于新辟出的标准器作坊空地上。初夏的日头已然毒辣,炙烤着他们布满汗渍与尘灰的额角,却无人抬手去擦。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场地中央——那位立于巨幅绢帛前的女子身上。
海风携着咸腥气息在工坊区穿行,时而掠过匠人们因常年劳作而粗粝的手背,激起一片鸡皮疙瘩。角落处,一台老旧的风箱仍在规律地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是工坊区唯一打破寂静的声音。它像是这座关隘的心跳,沉重而坚定,提醒着所有人:无论今日发生什么,昭宁关的建设都不会停歇。
云舒今日未着宫装,仅一身利落的靛蓝色棉布劲装,腰间束着一条素色腰带,将她挺拔的身影勾勒得更加利落。长发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几缕发丝在风中微微摇曳。可她只是站在那里,平静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那股无形的、源于绝对自信与权威的气场,便让这些平日里高谈阔论、凭手艺吃饭的糙汉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冰泉击石,瞬间压下了最后几丝不安的躁动。那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平静得像一泓深潭,却偏偏让人无法忽视其中蕴含的力量。
在想,这位王妃娘娘,是否又是一时兴起,拿咱们这些苦哈哈的手艺人,来点缀她贤德的名声。
人群中,几个站在前排的老师傅眼神闪烁,显然被说中了心思。那位须发皆白的鲁衡,更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粗糙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工具袋。
也在想,云舒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幅绘有运输箱精密剖视图的巨帛,那些蜂蜡、木材,还有这张画满了线条的鬼画符,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她素手轻拍身旁那幅巨帛,指尖划过上面精细的尺寸标注。绢帛在风中轻轻摇曳,上面墨迹未干的线条在阳光下泛着微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匠人们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匠头鲁衡,一位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却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深吸一口气,迈出了人群。他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随即洪钟般的声音便响彻场地:王妃容禀!非是小老儿等多疑,实是营造之事,关乎前线将士性命,关乎昭宁关存亡!敢问王妃,此物……究竟有何玄机?若依常法,我等竭尽全力,或可保证八九不离十。但若要如这图上所示,毫厘不差……请恕小老儿直言,人心非铁,手眼有差,恐难如天工啊!
这话如同在滚油里溅入了水滴,顿时引起一片压抑的附和。人群中,一位年轻的铁匠忍不住低声嘀咕:就是,鲁师傅是咱们昭宁关手艺最好的匠人,连他都说难,咱们这些人还能有什么法子?
云舒静静地听着,待到声浪稍息,她的唇角,竟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具冲击力的笑意。
鲁师傅,还有诸位,问得好。她的声音依然平稳,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怒意,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诚恳,今日,我并非要取代诸位的手艺,而是要为诸位的手艺,找到一个更稳固的支点。让我们的努力,不再被无谓的损耗吞噬。
她并未解释,而是猛地转身,手臂一挥:抬上来!
十名亲卫应声而出,两人一组,抬着五套以红布覆盖的物事,沉重地放在众人面前。红布掀开,刹那间,寒光凛冽!那不是兵器,而是——规矩。
五套完全由百炼精钢与青铜打造的度量衡器,在日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带着清晰刻度的长尺、短尺、角尺、圆规,校验平面的水平尺,测量深度的卡尺,甚至还有他们从未见过的、带有精密齿轮结构的角度仪……每一件都充满了工业的、非人的、绝对精准的美感。
云舒走到第一套量具前,拿起那柄长达一米的青铜刻度尺。阳光下,尺身上细密的刻度清晰可见,每一道都如同被刀锋劈开,精准到令人惊叹。
此为一米,是为基本长度单位。所有尺寸,皆源于此。她的指尖在尺身上轻轻滑过,发出细微的声,以往,我们说、,可每个人的拃和臂都是不同的。这导致了什么?导致同一批运往前线的药箱,有的宽,有的窄,有的深,有的浅。运送途中,稍有颠簸,药瓶就会破损,药品流失。前线将士,就可能因缺药而伤重不治。
她又拿起角尺,将它贴在一块临时摆放的木板上:直角,必须绝对!水平,必须绝对!她将水平尺放在一个略有倾斜的木台上,指针对着中央的刻度,看,这就是标准!它不会因你的经验、你的感觉而改变!它,就是对的!
匠人们鸦雀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那位一直低头不语的老漆工,忍不住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触摸了一下水平尺。当看到指针稳稳地停在中央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
鲁师傅,云舒转向这位德高望重的匠头,声音中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真诚,昨日,我查了上月的损耗记录。仅药瓶一项,因密封不严、运输破损,就浪费了七百二十三瓶。七百二十三瓶啊!每瓶都能救一条命,可它们却在我们手中变成了废瓷烂瓦。您告诉我,这是手艺的问题,还是方法的问题?
鲁衡的嘴唇微微颤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他当然知道这些数字,只是从未有人将它们如此直白地摆在面前。他低下头,声音沙哑:王妃教训的是……只是,千百年来,匠人都是这般凭手感做事的。要改变,谈何容易……
不容易,但必须做。云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般的铿锵,自今日起,凡我昭宁关出品之运输箱,长、宽、高、角度、厚度,乃至每一个榫头的斜度,每一个卯眼的深度,皆以此为准!分毫,不可偏差!
光说不练,假把式。云舒不再多言,直接步入实战环节。她点名鲁衡及其最得意的三名弟子,又随意从人群中点出两名看起来最为忐忑的年轻学徒。
你,负责选料。以此尺为准,长度需超过一米一,误差不得过半粒米。
你二人,负责弹线。以此尺与墨斗为准,线必须直。
你,负责切割。用此特制锯架,沿墨线而行,不得有丝毫偏离。
鲁师傅,您德高望重,请您负责用角尺与卡尺,校验我等会儿组装时的每一个榫卯角度与深度。
被点到的几人,尤其是那两名学徒,手脚都在发抖。在云舒冷静如水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开始操作。选料、弹线、切割……每一个步骤,都在那些冰冷量具的注视下进行。年轻的学徒因为紧张,第一次切割便歪了半分。
云舒的声音响起,没有怒气,只有不容置疑的指令,废料。重来。
学徒脸色惨白,几乎要哭出来。他颤抖着拿起另一块木料,手却抖得更加厉害。
手抖,是因为心不定。云舒走到他身边,并未责骂,而是亲自示范,握住他持锯的手,带着他感受那特制锯架导轨的稳定,感受它,信任它。你的手,只是力量的延伸,规矩,才是你的大脑。
她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效果。年青学徒深吸一口气,按照云舒的指引,重新下锯。这一次,锯片沿着导轨平稳前行,发出均匀的声。当锯片最终离开木料时,一道笔直如线的切面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人群中不知是谁忍不住低呼一声。
接着是蜂蜡密封环节。云舒搬出了她的小型琉璃窑炉和几只造型奇特的琉璃管(温度计雏形)。
蜂蜡熔炼,火候是关键。过热则焦,失去黏性;过冷则凝,难以涂抹。她一边操作,一边讲解,同时将一块蜂蜡放入铜盆中,下方点燃小火。铜盆中的蜂蜡逐渐融化,散发着淡淡的甜香,以往凭眼看烟,手试温度,皆不可靠。今后,以此温标管为准!她指着琉璃管内随着温度升高而缓缓上升的红色液柱,液柱顶端抵达此刻度线时,即为最佳熔炼温度。所有人,必须以此为准!
她让每个匠人都轮流上前,亲眼观察液柱的变化,亲手感受在那个特定温度下蜂蜡的粘稠度。匠人们从最初的茫然,到后来的惊奇,再到最后的信服,眼神逐渐改变。
一位老漆工忍不住惊叹:这……这液柱竟能如此精准地显示火候?比老夫摸了五十年的手还要准!
不是它准,云舒微微一笑,是它不随心境变化。老匠人的手再稳,也会因疲惫、情绪而有所波动。而这温标,它只认温度,不认人。
当第一个完全由标准构件组装、经过严格校验、并完美完成蜂蜡密封的特制运输箱最终呈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场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箱子,线条笔直,棱角分明,榫卯结合处紧密得看不见缝隙,通体散发着一种机械般的、冰冷的完美感。它不像是一个木工制品,更像是一件……艺术品,一件由诞生的神器。
鲁衡颤抖着手,拿起一套标准量具,开始疯狂地校验。长度、角度、深度、平整度……无一误差!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云舒,老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狂热。
王妃……王妃!他声音嘶哑,眼中闪烁着泪光,这……这不是匠人之术,这是……这是天道啊!老夫行走江湖六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精准、如此完美的工艺!
云舒走到场地中央,拿起那个标准箱,又将一个标准药瓶嵌入箱内精准的卡槽。
咔哒。
一声清脆悦耳,如同玉磬轻鸣的契合声,回荡在每个人心头。
诸位,她举起这个浑然一体的标准单元,目光灼灼,扫过每一张激动、信服、乃至带着朝圣般光芒的脸,请记住这个声音!这,就是我昭宁关的魂!从此地出发的每一瓶药,每一件军械,都必须带着这样的声音,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她声音陡然转为激昂,带着金戈铁马之气:我们要让昭宁标准,成为敌人望之胆寒的根基,成为我边关永固的——钢铁脊梁!
谨遵王妃之令! 三百余人,包括鲁衡在内,齐声怒吼,声浪震天,之前的质疑、不安,尽数化为此刻澎湃的热情与绝对的忠诚。连工坊区角落那台老旧的风箱,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发出更加有力的声,与匠人们的呐喊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属于标准化时代的序章。
云舒望着眼前这群眼神灼热的匠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标准化的道路不会一帆风顺,传统与现代的碰撞还将继续。但她更知道,这些匠人骨子里对完美的追求,与她想要建立的标准化体系,本质上是相通的。她不是要消灭他们的匠心,而是要为匠心找到一个更可靠的载体。
就在这士气高昂的时刻,一名亲卫匆匆上台,在云舒耳边低语几句。云舒面色不变,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寒的冷意。她微微颔首,示意知晓。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人群边缘几个看似同样激动、却下意识避开她视线碰撞的身影。
训练结束后,匠人们带着新发放的标准量具,兴高采烈地返回各自工坊。云舒目送他们离开,转身对身边的墨临渊低声道:有人在暗中观察我们。那几个躲闪的眼神,不像是普通的匠人。
墨临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沉声道:我已经派人跟上去了。看来,有人对我们昭宁关的新举措很感兴趣。
云舒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标准化的推行,不只是技术上的变革,更是一场权力的重新分配。那些习惯于差不多行事、从中牟利的人,绝不会轻易放弃他们的既得利益。
当夜,鲁衡在清点首批标准构件时,发现用于关键连接的数套特制铜制卡扣不翼而飞。库房记录完好,门窗无损。他盯着那空了一块的货架,冷汗,悄然浸湿了后襟。
与此同时,一艘不起眼的小船,悄然离开了昭宁关附近的海岸,向着东方的海域驶去。船舱内,一名身穿普通渔民服装的男子,正小心翼翼地将几件铜制卡扣和一份绘有标准药箱结构图的图纸,装入一个防水的油布包中。
海风呼啸,带着咸腥的气息,仿佛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而昭宁关内,云舒站在高处,望着远方漆黑的海面,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标准,她轻声自语,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远处,工坊区的灯火依旧明亮,匠人们正在连夜赶制第二批标准构件。他们的身影在灯光下忙碌穿梭,像一颗颗微小却坚定的星辰,在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上,悄然点亮了工业化的第一缕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