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关的深夜,海风裹挟着咸腥气与工地上未散的松脂味,在初具规模的关墙与工坊区间穿行,发出时远时近的呜咽。白日的喧嚣已然沉寂,唯有巡夜兵士整齐的脚步声和远处海浪拍岸的闷响,交织成这片新生之地沉稳的呼吸。
然而,在这片看似有序的宁静之下,一股冰冷的暗流,正悄然涌动。
关隘东南角,新落成的烽火副台在月色下投下巍峨的剪影。塔身静谧,仿佛白日那场证明模块妙法辉煌胜利的喧嚣与它无关。但此刻,本该空无一人的塔基阴影处,却有一点微弱的光晕短暂亮起,又迅速熄灭。
云舒屏息凝神,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塔身木料,方才那转瞬即逝的微弱声,绝非风声或木材正常的应力释放。她的指尖刚刚在塔基一处极其隐蔽的、用于检修的活板门内侧,摸到了一处不自然的、新鲜的划痕,与傍晚她发现榫卯节点上的刻痕如出一辙,但更显仓促。
有人来过。而且,刚走不久。
她并未立刻声张,脑海中心念电转。对方目标明确,直指这座新塔,且对塔体结构颇为熟悉,能迅速找到并开启隐蔽的检修口。是内鬼?还是外部潜入的高手?目的何在?仅仅是查探,还是……已做了手脚?
一丝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她想起连日来几处微妙的:后勤账目上,几种特定规格的标准连接件损耗率略高于预估;有工匠闲聊时提及,夜间似乎听到过工坊区有非正常的响动,却以为是野猫;甚至,在审查一批新运抵的、用于制作震海炮配重箱的铁力木时,她也曾嗅到一丝极淡的、不属于木材本身的怪异气味,当时只以为是运输途中沾染……
这些原本被胜利喜悦和繁忙事务暂时掩盖的琐碎细节,此刻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夜探烽火台这根线猛地串起——这不是孤立事件,而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的渗透与破坏!对方的目的,绝非延缓工程那么简单,而是要从根本上摧毁昭宁关的防御能力,甚至……在关键时刻,从内部给予致命一击!
云舒悄然后退,藏身于塔影之中,凝神倾听。夜风拂过塔身,带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那是一个人快速远去的脚步声,轻盈而有节奏,显然经过特殊训练。她并未追击,而是取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借着月光,迅速绘制下塔身上发现的刻痕图案:一个扭曲的海浪纹样,中间嵌着一只展翅的鹰。
与此同时,帅府书房内,烛火通明。墨临渊并未安寝,他面前摊着一幅巨大的海疆图,指尖正点在昭宁关以东一片暗礁密布、航线复杂的海域,那里被渔民称为鬼哭湾,是小型船队隐匿行踪的绝佳地点。桌角,放着一封刚刚由信鸽送达的密报,来自他在京中的眼线。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弹章已备,风波将起。
几乎在云舒发现烽火台异样的同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亲卫统领浑身带着夜露的寒气快步走入,压低声音:王爷,巡逻艇在鬼哭湾外围发现可疑船只踪迹,形制非我朝商船,亦非寻常海盗船,速度极快,我方追击未果,其消失于暗礁区。更奇怪的是,船体上有特殊标记,似乎是某种番邦纹样。
内忧未明,外患已至。而朝堂之上,针对他劳民伤财、拥兵自重的攻讦也已箭在弦上。墨临渊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压力从海上、从京城、甚至从昭宁关的内部,同时挤压而来。
他沉吟片刻,声音低沉而果决:传令:一,沿海巡逻艇队加强戒备,但暂不主动进入鬼哭湾,以免打草惊蛇。放出风声,称我关内主力正忙于演练新式炮车,麻痹对方。二,飞鸽传书京城,让他们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本王倒要看看,是哪些跳梁小丑迫不及待。 他顿了顿,指尖重重敲在鬼哭湾位置,三,令水鬼营派出好手,携水蜘蛛(一种小型水下推进装置),趁夜秘密潜入鬼哭湾,查明虚实,但切记,只眼观,勿动手。
属下明白!亲卫统领领命欲走。
还有,墨临渊叫住他,目光深邃,暗中增派可靠人手,盯紧所有与新式工事,尤其是烽火台和震海炮建造相关的人员,包括工匠、后勤吏员,乃至……近期新募或行为有异者。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不得打草惊蛇。
亲卫退下后,墨临渊走到窗前,望向云舒所在烽火台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并肩作战的笃定。他了解云舒,正如云舒了解他,这场风暴,他们必须共同面对。
云舒并未直接返回帅府,而是悄然来到了工坊区的物料仓库。她需要验证自己的猜测。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和对标准化体系的绝对熟悉,她直接走向存放特定规格金属连接件的区域。清点很快有了结果:编号甲柒叁的标准铆钉,账面记录与实物存量,竟有细微的、若非极度留心绝难发现的差异——少了二十枚。
二十枚铆钉,不足以破坏整体结构,但若被巧妙地用在某个关键传动或承压部位……云舒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震海炮那复杂的杠杆与配重系统,以及烽火台内部传递信号的机关结构。一股寒意涌上心头。这绝非普通毛贼所为,而是精通器械的内行,目的性极强。
她立刻唤来绝对可靠的老周,并未言明具体发现,只下令以盘库清点为由,立即对所有关键物资,尤其是标准件和易燃易爆品进行秘密复核,并要求所有接触核心工区的工匠、吏员重新核验身份工牌,但动作要隐秘,以免引起恐慌。
处理完这些,天际已泛起鱼肚白。云舒回到临时书房,摊开纸笔,将她发现的刻痕形状、铆钉缺失的规格、以及那怪异的气味,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她需要墨临渊的情报网络来交叉验证这些线索。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昭宁关的了望塔时,墨临渊和云舒在书房碰面。两人交换了昨夜的情报,面色俱是凝重。
内外勾结,目标明确,手段阴险。墨临渊总结道,指尖点着云舒绘制的刻痕图,这图案,像是某种海外番邦的标记。看来,我们的对手,比想象得更复杂。京中传来消息,太师幼子近日频繁接触一位,此人疑似来自南洋。
他们在试探,也在布局。云舒接口,目光沉静,窃取标准件,是为了研究仿制或寻找弱点;探查烽火台,是想掌握我防御体系的关键;朝堂弹劾,是想从外部施加压力。这是一套组合拳。
她铺开一张图纸,上面标记着昭宁关各处关键点:但有一点我很确定——他们最急于破坏的,不是烽火台,而是震海炮。因为那才是真正能改变海战格局的武器。
墨临渊凝视着图纸,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正好。我已命人将计就计,在震海炮的核心构件中,埋下特殊标记。一旦被窃取仿制,我们便能追踪到源头。
同时,云舒补充道,我们需要加快进度。真正的震海炮,必须在敌人察觉之前完成部署。
墨临渊站起身,走到云舒身边,从今日起,你我分工合作。你负责内部,揪出内鬼;我负责外部,查明敌情。
云舒点头:我已拟定一份可疑人员名单,需要你的情报系统交叉验证。这些人表面上毫无破绽,但细微之处,总有些蛛丝马迹。
墨临渊接过名单,目光扫过一个个名字,突然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停住:赵四?此人我有印象,曾是京中工部下派的工匠,背景复杂。
正是。云舒眼中闪过一丝锋芒,此人最近频繁接触工坊核心区域,且多次在夜间独自外出。表面上是为工程奔波,实则行踪可疑。
盯紧他。墨临渊果断道,但不要打草惊蛇。让老鼠以为自己很安全,才能看到它背后的主子。
还有这个,云舒取出一个小包,里面是她从那批异常木材上刮下的粉末,我怀疑有人在材料中做了手脚,这些粉末有轻微腐蚀性,长期接触会削弱木材强度。需要查清来源。
墨临渊小心收好:交给我。水鬼营中有一人,曾是南洋药师,精通此道。
两人商议已定,云舒起身准备离开。墨临渊突然叫住她:云舒。
她转身,见墨临渊目光深邃,带着一丝罕见的柔和:小心。这些人不择手段,你已成他们眼中钉。
云舒微微一笑,眼中却无半分惧色:王爷放心。我这条命,还要留着看昭宁关屹立百年呢。
墨临渊也笑了,那笑容中带着刀锋般的锐利:那就好。本王还等着,与你一同登上那最高处的烽火台,俯瞰这万里海疆。
海平面上,朝阳跃出,将万道金光洒向雄关。而关墙之下的暗影中,无形的较量,已然展开。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没有退路,只有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