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嘶哑的呐喊划破了死寂的空气:“他们退了!敌军——撤退了!”
这声呐喊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风临城残破的城墙上下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
一个满身血污、铠甲尽裂的士兵踉跄着爬上垛口,举起了手中残破的旗帜,用尽最后力气挥舞。起初是零星的、不敢置信的低语,随即,这低语汇聚成狂潮,守军们从藏身的掩体、从战友的尸体旁挣扎着站起,举起卷刃的长剑、崩口的战斧,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与欢呼!那声音里没有胜利的骄狂,只有劫后余生的宣泄,是濒死者重新呼吸到生之气息的嘶吼。
城堡高高的露台上,一直紧绷着脸、指甲掐入掌心的老贵族们猛地松开了拳头,好多身体微微晃动,不得不扶住身旁的石栏。贵族们身后,以优雅着称的贵妇人们,早已不顾仪态地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间滑落,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更多的贵族涌上露台,他们相视无言,只能重重地拍打彼此的肩膀,眼中闪烁着泪光与难以置信的狂喜。风临城的雄狮纹章旗帜被高高升起,在夹杂着硝烟与血腥气的风中猎猎作响。
城门口,风神教那支仅存的万人队,这些信仰坚定、即便在最黑暗时刻也未曾放弃祈祷的战士们,此刻没有欢呼,而是齐刷刷地单膝跪地。他们将额头抵在染血的剑柄或长枪杆上,低声颂唱着对风神的赞歌,庄严的圣歌与城头守军狂野的欢呼奇异地交织,却丝毫不显突兀,仿佛在诉说同一种感恩——对生存,对坚守,对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终得保全的深深感恩。
这欢呼与圣歌如同燎原之火,迅速点燃了死寂的城市。
在城市各处,那些未曾逃离、蜷缩在地窖、躲藏在断壁残垣下的领民们,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他们脸上还残留着恐惧与麻木。他们听着那震天的声浪,看着远方城墙上舞动的人影,呆滞的眼神渐渐焕发出光彩。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从藏身之处钻出,走上满是瓦砾和尸骸的街道。他们起初只是茫然地站着,随后,有人开始笨拙地挥舞手臂,有人张开干裂的嘴唇,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哑声音。
最终,所有的克制与恐惧都被冲破。积蓄了太久太深的绝望、失去亲人的痛苦、对未来的茫然,在这一刻尽数转化为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出来!男人、女人、老人,甚至还不懂事的孩子,都加入了这场哭泣般的呐喊。他们相拥而泣,跪在废墟之中,亲吻着满目疮痍的土地。泪水冲刷着他们脸上的污垢,也仿佛在洗涤这座城市的伤痛。
亚伦俯瞰下方。曾经繁华的内城,如今只剩下一片惨不忍睹的骸骨。焦黑的梁木从坍塌的屋舍中刺出,像巨兽断裂的肋骨。残缺的尸骸无人收殓,散落在瓦砾之间,被暮色染成诡异的暗红。一面残破的雄狮旗挂在斜塔上,有气无力地飘动,如同他此刻的心跳。这座王城,他仅剩的依仗,已然千疮百孔,元气大伤。
指尖深深抠进石缝,冰冷的触感却压不住心底灼烧的痛楚。一千名士兵,这就是他仅剩的全部实力。而比兵力枯竭更让他窒息的,是权力的被迫让渡。那份墨迹未干的协议,像一条毒蛇盘踞在他脑海。
风神教…将与皇室共享征税之权,有权干预王室法理程序…
“干预…”他低声咀嚼着这个词,牙龈几乎咬出血来。君权神授?如今神权却要凌驾于王权之上,分享他派拉蒙家族世代守护的权柄。还有那“国王之手”,新摄政王——东境大公威廉·卡文,那个永远眼神算计的老狐狸,将要与他共组内阁,分庭抗礼。
为了胜利,为了派拉蒙王国不至于彻底倾覆,他饮下了这杯苦酒。但苦涩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猛地转身,走下塔楼,沉重的皮靴踏过碎裂的石板,在空旷死寂的廊道里回荡。进入暂时充作指挥所的大厅,他“砰”地一声关上门,将外界的惨状隔绝。壁炉里跳跃的微弱火焰,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他走到一张铺着残破地图的巨大橡木桌前,双手撑在桌沿,骨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死死盯着地图上象征风临王城的那一点,仿佛要将它看穿。
“分我的权…”他喉咙里发出低吼,像受伤的困兽,“用生存来绑架我…逼我交出祖辈的荣光…”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只有炉火噼啪作响。压抑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不!”这一声怒吼耗尽了他积攒的力气,他颓然向后靠在冰冷的石墙上,胸口剧烈起伏。
但绝望只持续了片刻。他抬起眼,眼中重新燃起幽暗的火焰,那是属于王者的不屈,即便身处绝境。权力被夺走,就必须扶植新的力量来平衡。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越过满目疮痍的中部,猛地按向北方那片广袤寒冷的土地。
“贝克拉尔…”他喃喃自语,北境侯爵,那个像北地磐石一样坚韧的男人,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王室一边。“忠诚…需要奖赏,更需要…绑定。”一个念头迅速成形,清晰而坚定,“北境大公…对,一个新的头衔,更大的权柄和封地。让他,成为我北方的壁垒,抗衡东境的野心。”
指尖继续南下,划过南境的森林。“同属派拉蒙家族,同气连枝,这提拉德等人…还有那些南境领主,他们在战争中帮了大忙,还提供了补给…需要加赏,需要将他们更紧密地绑上王室的战车。”
最后,他的手指点在了一块男爵领上。一个年轻的面孔浮现在他眼前——佩恩。那个出身低微却才华横溢的年轻人,隆帝齐的学生,德隆多次赞赏过的军事天才。仅仅一个男爵?太委屈了。
“佩恩…”亚伦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注入了一丝力量,“德隆,我的老朋友,你看中的人,不会错。”他需要这样的新鲜血液,需要锐气和智慧来打破僵局。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室的阴冷和胸口的郁结都压下去。他走到窗边,再次望向窗外那片废墟和更远处洛坎圣山,隐现的风神教尖顶,以及威廉大公营地的灯火。
“权力如同流水,不会静止于一潭。既然被迫开闸泄洪,那我就挖掘新的河道,引导它流向忠于我的土地。”
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剑柄,那冰冷的触感此刻给了他一丝奇异的慰藉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