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中军大帐的兽皮帘,在案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帐内弥漫着淡淡的松烟墨香,萧绰正俯身查看新送来的晋阳舆图,指尖沿着汾河的走向细细划过,眉峰间仍带着昨夜部署军务后的锐利。帐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带着几分迟疑,打断了她的沉思。
“娘。”两声呼唤轻柔却带着颤音,延寿女和观音女并肩站在帐门口,青绿色的宫装裙摆上还沾着晨间的露水。姐妹俩自显德十一年春随萧绰南逃,这半年来在幽州城南的营寨中长大,早已褪去了上京时的娇憨,却仍难掩此刻眼底的惶惑。
萧绰抬眸望去,见两个女儿神色凝重,眉宇间拧着深深的忧虑,便放下手中的象牙杆毛笔,温声道:“何事这般早便过来了?可是营中伙食不合口味,还是侍女们照顾不周?”她这些时日忙于筹备进军事宜,虽对女儿们疼爱依旧,却终究少了些往日的细致关怀。
延寿女上前一步,手指紧张地绞着腰间的玉佩,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娘,我们……我们昨夜听闻将士们议论,说您要率部进军晋阳,还要在那里成立萧国,是真的吗?”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跳,连带着身旁的观音女都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姐妹俩昨夜在营房外的柳林散步,恰好撞见几名将领在低声商议进军部署,“萧国”二字如惊雷般炸在她们耳边。回到住处后,两人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她们自幼目睹母亲在刀光剑影中挣扎求生,深知如今的基业来得何等不易——三万将士虽精锐,却远不及辽国举国之力;幽州城南虽经半年经营日渐稳固,却仍在耶律璟的势力辐射之下,连粮草转运都需小心翼翼避开辽国斥候。
成立一个国家,绝非竖起旗帜便能成事。观音女想起曾听韩德让先生提及,当年后周太祖郭威建国,尚且耗费数年整合藩镇势力,平定境内叛乱,更遑论她们如今身处北汉故地、辽国、后周三方夹缝之中。她忍不住接过话头,语气急切:“娘,不可以啊!您知道成立一个国家有多么难吗?”
“韩先生曾说,开国之业需天时、地利、人和兼具,”观音女的声音越说越急,眼眶微微泛红,“我们如今虽有军队、有官吏,可根基未稳,还未真正脱离耶律璟的统治。他若得知您要另立萧国,必定会派大军南下征讨,到时候我们腹背受敌,这半年来的苦心经营岂不是要付诸东流?况且后周日渐强盛,北汉在他们眼中本就如稚子般可欺,我们贸然进军晋阳,难保不会引火烧身!”
延寿女连忙点头附和,目光中满是恳求:“是啊娘,况且您是女儿家出身。这天下历来都是男子称帝建国,您若贸然行事,定会引来四方非议,那些北汉旧部和辽国降将,未必会真心归附。更何况,玉玺和虎符都还在……都还在爹手里。没有这些信物,如何能服众?”
“爹”这个字刚一出口,萧绰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猛地一拍案几,上好的宣纸被震得簌簌作响。她猛地站起身,银白劲装的衣袂无风自动,眼中迸发出骇人的怒火,咬牙切齿道:“二女儿!你给我住口!不准再提耶律璟那个狗贼!”
她的声音尖锐而冰冷,带着积压了半年的恨意,听得姐妹俩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萧绰指着帐外,胸口剧烈起伏:“当年他设鸿门宴,要将我萧家满门斩尽杀绝时,怎么没想过是我这个‘妻子’?当年我们母女三人一路颠沛流离,险些葬身荒野时,他这个‘爹’又在哪里?”
泪水在萧绰眼眶中打转,却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化作眼底的寒芒:“我与他早已恩断义绝!从今往后,我不是他的皇后,更不是他的妻子!我是萧绰,是未来萧国的主!”她抬手按住腰间的狼毫令牌,令牌上的纹路被她攥得发热,“你们说得不错,我就是要进军晋阳,夺了北汉刘钧的地盘!”
“北汉虽弱,但其宫中必定藏有玉玺和虎符,”萧绰的语气陡然变得桀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要拿下晋阳,夺取那些信物,用北汉的府库充实我的军饷,用晋阳的险要地势筑牢我的根基。到那时,我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想选什么样的男人便选什么样的男人,天下男子多如过江之鲫,何需依附于谁?”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帐内轰然炸响。延寿女和观音女彻底傻眼了,怔怔地站在原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她们记忆中的母亲,虽聪慧果决,却始终温婉隐忍,即便身陷绝境,也从未说过这般张扬桀骜的话语。
观音女嘴唇翕动,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声音带着哭腔:“娘,您怎么变成这样了?”她记得小时候在辽宫,母亲教导她们要仁爱宽厚,即便是对待下人也从未疾言厉色;记得南逃路上,母亲即便饿着肚子,也会把仅有的干粮分给流民;记得在幽州城南建营寨时,母亲深夜批阅文书,眼中满是对百姓安宁的期盼。
可眼前的母亲,眼中只剩下权力的炽热和复仇的火焰,那股张扬的戾气,是姐妹俩从未见过的。
延寿女与观音女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困惑与伤痛。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昨夜听闻将士议论时,还曾抱有一丝侥幸,觉得或许是传言有误,或许母亲只是想夺取晋阳作为屏障,并非真的要贸然建国。可此刻母亲的一番话,彻底击碎了她们的幻想。
“娘,”延寿女哽咽着问道,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您告诉我们,您还是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娘?那个会抱着我们讲故事,会为了保护我们奋不顾身,会说要让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的娘?”
萧绰看着女儿们泪流满面的模样,心中猛地一揪,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似乎被浇熄了些许。她想起当年在火海之中,是心腹用性命换来了她们母女的生机;想起在蓟运河畔,两个女儿冻得瑟瑟发抖,却仍强撑着给她暖手;想起这半年来,她们跟着自己吃了数不清的苦,却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她的语气缓和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还是我。”她走到女儿们面前,抬手想要拭去她们脸上的泪水,手指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轻轻落在她们的肩头,“只是这世道不公,若不握紧权力,若不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度,我们永远只能任人宰割。我今日所做的一切,既是为了报仇,更是为了你们,为了所有跟随我的人能有一个安稳的归宿。”
观音女摇摇头,泪水流得更急了:“可建国之路凶险万分啊娘!韩先生说过,昔年北魏道武帝拓跋珪起兵,从代北一隅到定鼎中原,历经二十余年征战,平定大小部落数十个,还要应对内部宗室叛乱,我们如今的处境,比他当年还要艰难百倍!耶律璟的大军虎视眈眈,后周虽与我们暂无冲突,可他们日渐强盛,一旦我们占据晋阳,难保他们不会翻脸不认人!”
“还有那些北汉旧部,他们对辽国恨之入骨,对我们这些辽室遗脉未必真心归顺;辽国的降将们,也可能只是权宜之计,一旦局势有变,随时可能倒戈相向。”延寿女补充道,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娘,您只看到了晋阳的战略要地,却没看到背后的重重危机。我们不如再等等,等我们的势力再强大一些,等耶律璟的统治再腐朽一些,到那时再图谋大业也不迟啊!”
萧绰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女儿们满是泪痕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女儿们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建国之路确实如履薄冰,一步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可她已经等不起了,半年的蛰伏,半年的卧薪尝胆,早已耗尽了她所有的耐心。如今北汉已露颓势,晋阳防备空虚,这是天赐的良机,若是错过,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重新变得坚定:“机会稍纵即逝,容不得我们再等。”她转身指向案几上的舆图,“晋阳控扼汾河上游,东接河北,西连陕西,是兵家必争之地。我们若能拿下此地,便能与幽州城南形成掎角之势,进可攻退可守。至于耶律璟和后周,我早已有所谋划。”
“后周需要我们牵制辽国,不会轻易与我们反目;耶律璟虽暴虐,但辽国内部早已怨声载道,他的大军看似强大,实则人心涣散。”萧绰的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更何况,我已修书给后周主和林阿夏统领,想必不日便会有回复。只要后周点头支持,我们进军晋阳便名正言顺,那些北汉旧部和辽国忠义之士,自然会闻风而来。”
姐妹俩还想再劝,帐外忽然传来亲卫的通报:“娘娘,韩先生与耶律将军求见,说是有晋阳最新的情报要向您禀报。”
萧绰眼中闪过一丝亮色,对女儿们道:“你们先回去吧,此事我心意已决,不必再劝。”她顿了顿,语气柔和了些许,“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有些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头。待我拿下晋阳,建立萧国,你们便会明白,今日的决定没有错。”
延寿女和观音女看着母亲决绝的背影,心中满是无力与惶恐。她们知道,母亲一旦下定决心,便无人能够更改。姐妹俩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仿佛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刀光剑影与血雨腥风。
走出中军大帐,晨风吹拂着她们的长发,带来营中将士操练的呐喊声。那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斗志,在姐妹俩听来,却像是命运的警钟。她们沿着营寨中的小路缓缓走去,脚下的青草沾着露水,冰凉刺骨,一如她们此刻的心情。
“姐姐,你说娘真的能成功吗?”观音女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确定。
延寿女摇了摇头,目光望向晋阳的方向,眉头紧锁:“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从娘决定进军晋阳的那一刻起,我们所有人的命运,都将彻底改变。”她抬手按住胸口,那里的心脏仍在剧烈跳动,想起母亲方才那番“想要什么便有什么”的话语,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她们记忆中的母亲,是温柔而坚韧的,是心怀天下的。可如今的母亲,似乎在权力的火焰中渐渐变了模样。这究竟是复仇的执念,还是乱世之中的身不由己?姐妹俩无从得知,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母亲能够平安顺遂,希望这场看似光明的征程,不会最终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中军大帐内,萧绰已与韩德让、耶律休哥议事。晋阳的最新情报显示,后周军队已开始逐步撤出部分兵力,城中仅留少量兵力维持秩序,北汉旧部中不少将领正暗中联络各方势力,寻求依附。这一切,都印证了萧绰的判断,进军晋阳的时机,已然成熟。
“传令下去,三日后大军开拔,直指晋阳!”萧绰的声音坚定有力,回荡在中军大帐之中,也预示着一场席卷北方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