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征大军离开竟陵的第五日,地貌已然开始发生显着的变化。原本荆北平原的坦荡开阔逐渐被起伏的丘陵和低矮的山峦所取代。官道变得狭窄而崎岖,两侧的植被愈发茂密葱茏,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南方特有的、混合着泥土腐殖质与未知花草异香的湿暖气息。
天空也似乎低沉了许多,云层厚重,阳光难以透射,使得林间光线幽暗,即便是在白昼,也给人一种黄昏将至的错觉。湿气无处不在,附着在铠甲上凝成水珠,浸润着士卒的衣襟,让人感觉浑身黏腻不适。
作为先锋的沙摩柯无当飞军,凭借其蛮族战士对山林的天生适应力,进展尚算顺利。他们如同鬼魅般穿行于密林小径,利用钩索、短刀开辟道路,并按照林凡的指令,不断将前方地形、水文以及零星的交州军斥候活动情报传回中军。
然而,对于主要由北方汉子组成的中军主力而言,这陌生的环境已然开始展露其狰狞的一面。
行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沉重的铠甲在湿热环境下成了负担,不少士卒开始出现中暑迹象,头晕眼花,四肢乏力。密林中蚊虻滋生,嗡嗡作响,无孔不入地叮咬着暴露的皮肤,留下红肿痒痛的包块,扰得人不胜其烦。更令人不安的是,一些看似清澈的溪流,饮下后竟会引发腹痛腹泻,短短两日,因“水土不服”而非战斗减员的士卒已逾百人。
魏延不得不下令,每日扎营后必须掘井取水,并对所有水源由随军医官进行简单检验后方可饮用。但这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无形的威胁仍在悄然蔓延。
第七日,大军进入零陵郡北部,一个名为“瘴气岭”的险要地区。此地群山环抱,谷地深陷,常年云雾缭绕,不见天日。空气中那股异样的甜腥气息更加浓重,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味道。
“主公,此地……恐有瘴疠。”庞统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望着前方被白色雾气笼罩、如同巨兽张口的山谷,眉头微蹙,对骑行在侧的林凡低声道。他虽未亲历,但博览群书,对南方瘴气之害素有耳闻。
林凡勒住马缰,凝望着那一片死寂的山谷,心中也是一沉。他来自后世,虽不笃信鬼神,却深知这所谓的“瘴气”,实则是热带亚热带山林中,因动植物腐烂、蚊虫滋生而形成的,包含多种病原微生物的有毒混浊气体,是古代军队南征的噩梦。
“传令下去!”林凡沉声喝道,“全军加速通过此谷!用湿布掩住口鼻,非必要不得张口言语!各营医官准备好艾草、苍术等驱瘴药物,随时救治不适者!”
命令迅速传达。士卒们虽然心中惴惴,但军令如山,纷纷撕下布条,用水浸湿后捂住口鼻,加快脚步,试图尽快穿过这片令人不安的区域。
然而,大自然的威力,并非人力可以轻易抗衡。
山谷中的雾气似乎带着某种粘稠的质感,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即便掩住口鼻,那股甜腥气息依旧无孔不入地钻入肺腑。光线极其昏暗,数步之外便难辨人影,只能依靠前方传来的脚步声和军官的低喝指引方向。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殖质层,踩上去软绵绵的,不时有受惊的毒蛇虫豸从旁窜出,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行军不过半个时辰,异状便开始大规模出现。
先是有人感到头晕目眩,脚步虚浮。紧接着,呕吐、腹泻、高烧等症状如同瘟疫般在队伍中蔓延开来。起初还只是零星数人,很快便发展成数十人、上百人……患者面色潮红或蜡黄,浑身滚烫或发冷,倒在路边痛苦呻吟,甚至有人开始胡言乱语,状若癫狂。
“医官!医官!这里有人倒下了!”
“撑住!别停下!快走!”
“水……给我水……”
混乱与恐慌,如同山谷中的瘴气一样,开始侵蚀着这支原本纪律严明的军队。魏延、甘宁等将领虽竭力弹压,命令亲兵搀扶病患,维持队列,但面对这种无形的、大规模的“攻击”,个人的勇武与权威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随军的十余名医官忙得脚不沾地,他们将随身携带的艾草点燃,试图驱散瘴气,又将研磨好的苍术、槟榔等药粉分发给症状较轻的士卒含服,对重症者则施以针灸、灌服汤药。然而,药材有限,病患太多,他们的努力如同杯水车薪。
林凡看着不断倒下的士卒,心如刀绞。这些可是竟陵辛苦训练出的精锐!未遇敌军,便已折损于此等自然之威下!
“主公,情况不妙。”庞统不知何时已走下马车,来到林凡身边,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冷静,“照此下去,不等抵达泉陵,我军战力将折损过半!必须立刻采取更有效措施!”
林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此刻任何慌乱都于事无补。
“士元,你有何良策?”
庞统目光扫过周围痛苦呻吟的士卒,以及那些虽未倒下却也面露恐惧的兵将,沉声道:“瘴气之害,在于‘邪瘴入侵,营卫失和’。统早年游学荆南时,曾于一位隐世医者处,偶得一方,名为‘避瘴正气散’,据说对预防和缓解瘴气之毒颇有奇效。只是其中几味主药,如青蒿、常山、草果等,并非军中常备。”
林凡眼中一亮:“方子你可还记得?”
“大致记得。”庞统点头,“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务之急,是立刻寻找这些药材!”
就在这时,墨衡派来随军行动的“暗羽”头目匆匆赶来,低声禀报:“主公,军师!属下等探查周边地形时,发现山谷东侧有一处地势稍高、通风较好的坡地,或可暂避瘴气。更重要的是,我们在那附近,发现了大片野生青蒿!还有其他几种疑似药草的植物!”
这简直是绝处逢生!
林凡精神大振,立刻下令:“传令!全军转向,即刻移往东侧高地扎营!魏延,甘宁,组织尚未染病或症状较轻的士卒,协助‘暗羽’弟兄,全力采集青蒿等一切疑似药草!所有医官,集中所有药具,准备按照庞军师提供的方子,熬制‘避瘴正气散’!”
命令下达,混乱的军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开始艰难地向东侧转移。那处坡地果然如“暗羽”所报,地势较高,且有山风吹拂,雾气淡薄了许多,空气也显得清新不少。
扎下营盘后,一场与死神赛跑的采药、制药行动迅速展开。数千名状态尚可的士卒在“暗羽”的指引下,漫山遍野地搜寻着青蒿、常山等草药。随军医官则架起数十口大锅,升火沸水,准备制药。庞统不顾疲惫,亲自在一旁监督,根据记忆口述配方与熬制方法。
林凡也未闲着,他卸下铠甲,与亲卫一同加入了照顾病患的行列。他亲自为高烧的士卒用湿布擦拭额头,将好不容易熬好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汤,一勺一勺地喂给那些虚弱到无法自理的士兵。
“坚持住!药马上就好了!”
“我们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
“主公……主公亲自给我喂药……”
林凡的亲力亲为,如同一股暖流,注入了那些被病痛和恐惧折磨的士卒心中。他们看着这位身份尊贵的主公,不顾污秽与传染的风险,穿梭于病榻之间,原本低落的士气,竟奇迹般地开始回升。一种“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信念,在营地里悄然凝聚。
经过大半夜的忙碌,第一批“避瘴正气散”终于熬制完成。虽然药材不全,药效可能打折扣,但这已是当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药汤被优先分发给症状最重的士卒,随后是所有将士。那苦涩的味道让人皱眉,但没有人抱怨,每个人都如同饮用甘霖般,将分到的那一碗药汤喝得一滴不剩。
药物的作用并非立竿见影,但转移至高地和采取的措施,确实遏制了情况的进一步恶化。后半夜,新增的病患数量开始减少,一些轻症者的症状得到了缓解。
然而,代价是惨重的。初步清点,仅仅在这“瘴气岭”一夜,非战斗减员就高达八百余人!其中近百人病情危重,能否挺过去还是未知数。整个军营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压抑的气氛。
黎明时分,林凡站在营地边缘,望着山谷中依旧未散的瘴雾,脸色沉郁。庞统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木杖,走到他身边。
“主公,统计出来了。”庞统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减员八百三十七人,其中危重者九十一人。药材消耗甚巨,仅够再支撑两日。”
林凡沉默良久,缓缓道:“士元,若非你提前知晓药方,若非‘暗羽’及时发现这处高地和药材,我这一万五千大军,恐怕真要尽数折损于此了。”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后怕与庆幸。
庞统摇头:“此乃天佑主公,亦是将士用命。然,前路漫漫,类似险地恐不止这一处。统建议,大军在此休整一日,让病患稍得恢复,同时派出更多斥候,由无当飞军引导,详细探查前方路径,务必避开此类瘴疠重灾区,宁可绕远,不可涉险。”
“正该如此。”林凡点头同意,“另外,立刻派人传信回竟陵,让元直不惜一切代价,搜集更多防治瘴疠的药材,尤其是青蒿、常山、草果,火速运来!再向零陵北部尚未沦陷的县乡发布告示,重金征集此类药材与熟悉本地路径、懂得避开瘴气的向导!”
命令被迅速执行下去。大军在这处临时营地里停了下来,进行着艰难的休整。医官们继续忙碌着救治病患,士卒们则抓紧时间擦拭兵器,修补甲胄,恢复体力。
林凡走入伤兵营,那里呻吟声不断,空气中混杂着药味与血腥气。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卒,高烧不退,嘴唇干裂,迷迷糊糊地喊着“娘”。林凡蹲下身,亲自用沾水的布条润湿他的嘴唇,轻声安抚。
那士卒微微睁开眼,看到是林凡,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挣扎着想说什么。
林凡按住他:“别说话,好好休息。我们一定会带你回家。”
离开伤兵营时,林凡的心情无比沉重。他深知,与交州军的战斗尚未开始,与这片土地的战争却已经打响。这场南征,考验的不仅是军队的战斗力,更是意志力、适应力与后勤保障能力的极限。
休整一日后,大军再次开拔。这一次,他们采纳了庞统的建议,在沙摩柯派回的向导指引下,选择了更为迂回但相对安全的路线,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地图上标注的、或被当地人告诫的瘴疠之地。
“避瘴正气散”成了每日的必需品,虽然苦涩,却无人敢弃。随军的医官和“暗羽”们,也肩负起了沿途采集补充草药的任务。
非战斗减员的情况虽然依旧存在,但速度已大大放缓。然而,那段在“瘴气岭”的经历,如同一个深刻的烙印,留在了每一个南征将士的心中。他们不再仅仅视交州军为敌人,更将这片神秘而危险的土地本身,视为了必须征服的对象。
林凡骑在马上,望着前方依旧望不到尽头的群山与密林,目光坚定。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但他也更加确信,能够挺过这场瘴疠考验的军队,其韧性必将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这支军队,正在南方的酷热、湿瘴与病痛中,艰难地淬炼着,等待着与交州军决战的时刻。而林凡,作为他们的统帅,不仅要带领他们赢得战争,更要尽可能地,将他们带回家。